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灰蒙蒙的光线勉强驱散着夜的寒意。
白云镇的街道上空荡荡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腥怪异气味,比平日更重的露水也压不住。
江无花一步一步地挪动着。
每走一步,左脚腕就传来钻心的剧痛,那是被漕帮堂主最后一脚踢碎的。
右臂软软地垂在身侧,肘关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同样断了。
她只能用还算完好的左手,死死按住右侧肋骨的位置,那里大概也断了几根,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刀子在割。
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旧伤叠着新伤,破旧的衣衫被血浸透,又半干涸,板结在身上,颜色暗红发黑。
脸上更是糊满了血污和污泥,只剩下一双眼睛,在凌乱的发丝后面,亮得吓人,像两口烧红的炭。
她走得很慢,一瘸一拐,身体的重心几乎全压在一条还能勉强着地的腿上。
从酒楼后巷到城郊的土地庙,这段平日里不算太远的路,此刻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脑子里嗡嗡作响,是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还有石头和木根临死前的画面。
那两个年轻人,为了给她争取那一点点时间,像疯了一样扑向追上来的漕帮打手和捕快,用身体去挡刀剑,最后被乱刀砍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
她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看最后一眼。
没时间悲伤。
没时间。
眼泪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换不回命,也填不饱肚子。
她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尝到浓重的铁锈味。
左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别着爹送来的匕首。
牛皮鞘上沾满了黏腻的血污,但让她混乱的心神稍微安定了一丝。
如果不是这把看似不起眼的匕首……她可能早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那漕帮刘堂主的拳头,刚猛无匹,几乎要了她半条命。
近身之后,更是招招致命。
她全靠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和秦山教的那些保命招式周旋,身上不知挨了多少下,骨头不知道断了多少根。
最后关头,她被逼到墙角,刘堂主一掌拍向她的天灵盖。
她避无可避,几乎是本能地,用尽最后力气拔出匕首,向上疾刺!
没有章法,没有技巧。
她记得匕首刺入对方手掌时,那轻微的阻滞感,像是扎穿了一层坚韧的牛皮。
然后,是刘堂主难以置信的痛吼和骤然收缩的瞳孔。
那灰扑扑的刃口,竟轻而易举地破开了他苦练多年的硬功!
接下来的混乱,她记不太清了,只知道自己凭着最后一点意识,用这把匕首胡乱地捅、划、割……
直到那个不可一世的身影轰然倒下,变成一堆不再动弹的肉块。
很魔幻,魔幻到江无花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玄阶巅峰,被一个黄阶初期的小丫头杀了……
虽然有刘堂主太过轻敌的原因……
还有那个胡县令……
肥胖的身躯缩在桌子底下,吓得尿了裤子,哭喊着求饶,愿意献出所有家财。
她没犹豫,匕首划过他油腻的脖颈时,感觉像切开了一块肥肉。
杀了他们。
白云镇头顶上最重的两座山,被她掀翻了。
但这远远不是结束。
掌管白云镇。
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里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硬。
不是现在,她现在连走路都费劲。
但要等她养好伤。
为什么?
为了给石头、木根报仇?
有一部分。
但更多的是为了庙里还活着的那几个人。
王婶,周镖师,还有那两个妇人。
为了让他们,以及以后可能像他们一样活不下去的人,能有个稍微像样点的地方住,能不用每天为了下一顿会不会饿死而提心吊胆。
这世道,好人活不下去,那就让坏人活得更难受。
如果秩序保护不了该保护的人,那就打破秩序,建立新的规矩。
哪怕这规矩,是用血和命铺出来的。
她终于看到了土地庙那熟悉的、破败的轮廓。
庙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
她用肩膀顶开庙门,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
庙里的人都被惊醒了。
王婶第一个坐起来,看到门口血人似的江无花,吓得捂住嘴,差点叫出声。
另外两个妇人也惊恐地缩到一起。
周镖师挣扎着想坐起来,牵动了伤口,剧烈地咳嗽着。
“姑娘!你……你这是怎么了?”
王婶声音发颤,连滚带爬地过来想扶她。
江无花摆了摆手,示意她别碰自己。她靠着门框,缓缓滑坐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
“水……”她嘶哑地说。
王婶赶紧端来一碗凉水。
江无花用左手接过,的手抖得厉害,碗里的水洒出来大半。
她凑到嘴边,贪婪地喝着,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
“石头和木根……呢?”
王婶看着她身后空荡荡的夜色,声音带着不祥的预感。
江无花放下碗,碗底磕在地上发出轻响。
她没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靠在门框上,胸口剧烈起伏。
答案,写在她的沉默和这一身伤痕里。
庙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周镖师压抑的咳嗽声,和几个妇人低低的啜泣声。
……
天光渐渐放亮。
白云镇像往常一样,开始有了人声。
但很快,这日常的喧嚣被一种诡异的寂静和窃窃私语取代。
最早发现异常的是醉仙楼的伙计。他打着哈欠准备开门营业,一抬头,吓得魂飞魄散。
酒楼门口悬挂的灯笼下面,赫然吊着一个人!
不,确切地说,是一具无头尸体,穿着熟悉的、皱巴巴的官袍,肥胖的肚子被划开,黄白色的脂肪混着凝固的黑血流了一地,在清晨的寒风中微微晃动。
头颅不见了踪影。
紧接着,有人在后巷的垃圾堆里发现了更多被肢解的尸体碎块,从那残存的衣物碎片看,像是……漕帮那位刘堂主!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小镇。
镇长王老头连滚爬爬地赶到现场,只看了一眼,就瘫软在地,裤裆湿了一片。
钱捕快带着衙役赶来,脸色煞白,看着那惨状,握着刀的手都在抖。
街上的人们远远地围着,指指点点,脸上交织着恐惧、还有一丝隐秘的快意。
没人敢大声说话,但眼神里的意味却复杂难明。
胡县令死了。
漕帮的堂主也死了。
死得极其惨烈。
是谁干的?
没人知道。
土地庙里,江无花靠在墙角,王婶正用撕碎的布条,蘸着清水,小心翼翼地擦拭她脸上的血污。
每一下触碰,都让她疼得肌肉抽搐。
她微微睁开眼,透过庙门的缝隙,看着外面那方被框住的、灰蒙蒙的天空。
白云镇的天,今天依旧不会白。
世道如炉,众生皆苦。
只是,从今往后,煎熬的方式,或许会有些不同了。
有些人,再也看不见今天的太阳。
而有些人,则要用这残存的生命,去换一个或许永远也实现不了,不那么苦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