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庙里那口破锅,第一次冒出了真正属于粮食的厚实蒸汽。
米香混着柴火味,钻进每个人的鼻孔,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们的喉咙。
米是江无花天快亮时拉回来的。
不知道哪里弄了辆板车。
只有三袋,但对于这个庙来说,已经是久旱逢甘霖。
她身上还带着夜露和墙灰,脸上抹的锅底灰被汗水冲开几道沟壑,眼神比出去时更沉。
王婶手抖得厉害,舀水下锅时差点把瓢摔了。
几个半大小子围着锅台,眼睛瞪得溜圆,嘴角不受控制地流下涎水,又被赶紧吸回去。
连一直萎靡的周镖头,也挣扎着坐直了些,浑浊的眼睛里有了点光。
江无花没说话,把米袋扔在墙角,自己走到门边,靠着门框坐下,看着外面渐渐亮起来的天色。
她累,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清醒。
昨夜翻墙、开窗、躲避护院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像磨一把生锈的刀,每回想一次,刀刃就冷冽一分。
粥熬好了,稠稠的一大锅。
“排好队。”
江无花站起身,声音不高,却让骚动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一个个来,都能吃饱。”
饥饿压过了一切,人们下意识地开始挪动,推搡,都想挤到前面。
一个满脸横肉、之前很少说话的汉子,仗着身强力壮,一把推开前面一个瘦弱的老头,伸手就要去抓锅里的勺子。
“老子先来!”
他的手还没碰到勺子,一道冷光闪过。
汉子动作僵住,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
他低头,看到自己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只剩刀柄在外。
血像开了闸,迅速染红了他破旧的衣襟。
江无花站在他面前,手还保持着投掷的姿势。
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厌恶的情绪。
“我说话,不喜欢说第二遍。”
她看着那汉子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缓缓软倒在地上,抽搐两下,不动了。
然后,她拔出匕首,在那汉子衣服上擦了擦血,目光扫过惊呆的众人。
庙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粥锅还在咕嘟咕嘟地响着,米香混合着新鲜的血腥味,形成一种诡异的气味。
“米,是我带回来的。”
“吃了这锅米,以后,就要听我的话。”
她走到锅边,拿起一个破碗,舀了满满一碗粥,走到那个被推倒的老头面前,递给他。
老头吓得浑身发抖,不敢接。
“吃。”江无花只说了一个字。
老头颤巍巍地接过碗,烫得他龇牙咧嘴,却迫不及待地往嘴里扒拉,烫得直抽气,也舍不得吐出来。
江无花又舀了一碗,递给下一个。
她分得很慢,很有序。
每个人都拿到了粥,蹲在地上,埋头猛吃,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没人再敢争抢。
分完最后一个人,江无花自己才舀了半碗,走到门口坐下,小口小口地吃着。
粥很烫,很稠,米粒饱满,是她离开铺子后,吃过的最像样的一顿饭。
她吃完,把碗放在脚边,看着或蹲或坐、狼吞虎咽的人们。
“听我的话,就有吃不完的米。”
她再次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破庙里回荡,“你们现在若谁还不服,想反悔的,站出来。吃完这碗米,我们好聚好散。”
没人站出来。
所有人都低着头,拼命喝着碗里的粥,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珍贵的东西。
那个汉子的尸体还躺在那里,血慢慢洇开,像一朵丑陋的花。
沉默,就是答案。
江无花不再说话。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些人,这所谓的“齐天盟”,才真正有了点形状。
用米,和血,勉强粘合起来的形状。
……
南境,战场。
战鼓声不是“咚!咚!咚!”那种很有章法的敲击。
而是杂乱急促,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像垂死之人最后的心跳,敲在每一个先锋营士卒的耳膜上,震得人心慌。
冷云舒端着长矛,站在队伍的最前面。
脸上毫无表情,只有握着矛杆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
对面,黑云骑已经列阵。
黑色的铠甲在并不明亮的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喷着白气。
肃杀之气像实质的墙壁,压得人喘不过气。
“冲——!”军官声嘶力竭的吼声被战鼓吞没大半,但命令已经下达。
没有退路。
冷云舒跟着前面的人,迈开腿,开始奔跑。
脚步沉重,踩在松软泥泞的地面上,溅起混着血水的泥点。
长矛平端,矛尖微微颤抖。
箭矢像蝗虫一样从对面阵中升起,带着凄厉的呼啸,落下。
身边立刻响起惨叫,有人中箭倒地,被后面的人踩过,发出骨头断裂的闷响。
冷云舒不管不顾,只是往前冲。
眼睛死死盯着对面那面黑色的帅旗。
他知道,张尚书的人,可能就在那旗下,或者更后面的某个地方。
距离在缩短。已经能看清对面骑兵头盔下冷漠的眼睛。
“杀——!”
两股洪流猛烈地撞击在一起。
声音瞬间被各种噪音淹没。
金属撞击的刺耳锐响,战马的嘶鸣,垂死的哀嚎,骨头碎裂的咔嚓声……
混杂成一片地狱的交响。
冷云舒感觉自己像一片叶子,被狂潮裹挟着,身不由己。
他不停的挥舞着长矛,刺,扫,挡。
矛尖扎进肉体的触感,温热粘稠的液体溅到脸上的感觉,都变得模糊。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往前,再往前!
一个黑云骑骑兵挥刀向他砍来,刀风凌厉。
他勉强架开,虎口崩裂,长矛几乎脱手。那骑兵调转马头,再次冲来。
冷云舒红着眼睛,不闪不避,迎着马蹄和刀锋,猛地将长矛捅进了马腹!
战马惨嘶着人立而起,将骑兵甩落。冷云舒扑上去,丢掉断掉的长矛,抽出腰刀,对着地上挣扎的骑兵疯狂劈砍!
一刀,两刀,三刀……
直到那具身体不再动弹,被砍得面目全非。
他喘着粗气站起来,浑身浴血,像个从血池里捞出来的恶鬼。
四周全是厮杀的身影,断肢残臂随处可见,泥土被染成了暗红色。
他看到同营的那个脸上带疤的汉子,被几个黑云骑围住,乱刀砍死。
看到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兵,肚子被剖开,肠子流了一地,还在徒劳地用手往肚子里塞。
先锋营的人,像被收割的庄稼,一片片倒下。
死了。
都死了。
像那个老兵说的,耗材,试刀的石子。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暴戾之气冲上脑门。
他好像疯了,发狠了。
不再管什么招式,什么章法,只是凭着本能,挥舞着卷刃的腰刀,见人就砍,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野兽。
血模糊了视线,耳朵里只有嗡嗡的轰鸣。
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也不知道身上添了多少伤口。只是麻木地挥刀,前进。
直到腰刀砍在一个坚硬的东西上,当啷一声,断成两截。
他愣了一下,看着手里的断刀,又看看前方。
不知何时,他竟然已经冲破了黑云骑的前阵,离那面黑色的帅旗,只有不到百步的距离。
旗下一个穿着将领盔甲的人,正冷冷地看着他。
那眼神,像在看一只闯入狮群的疯狗。
冷云舒扔掉断刀,嘶吼一声,赤手空拳地朝着那将领冲了过去。
迎接他的,是无数把雪亮的长矛。
矛尖刺入身体的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一些。
他低头,看着从自己胸前背后透出来的、滴着血的矛尖,又抬头,看向那面越来越近的黑色帅旗。
视线开始模糊。
最后看到的,是灰黄色的、被硝烟和血腥污染的天空。
像一块脏抹布,盖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