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墨黑着,远处连声狗吠都听不见。
长生铺子里却响起一阵刻意放轻、但仍免不了叮呤咣啷的动静。
李长生睡眠浅,尤其是近来,夜里一点风吹草动都能醒。
他皱着眉,翻了个身,把破被子往上拉了拉,试图把那噪音隔绝在外。
但那声音没停,不是贼,贼没这么实在——是劈柴声,一下,又一下,闷沉有力。
他猛地坐起身,黑暗中摸索着披上那件灰扑扑的新棉袍。
默笙也惊醒了,缩在她那小床的角落,睁着眼睛,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李长生沉着脸拉开房门。
堂屋里没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提供一点微弱的光亮。
就着这点光,他看见院子里那堆柴火,已经被人劈得干干净净,粗细均匀的柴禾整整齐齐码成了垛,高得几乎挡住了小半个院墙。
再看屋里。
地面刚洒过水,扫得干干净净,连墙角那些积年的灰尘似乎都被仔细清扫过。
柜台、货架,所有能擦的地方都泛着湿漉漉的光泽。
米缸的盖子敞着,里面是满当当的白米。水缸也是满的,水面映着一点晃动的微光。
小饿站在堂屋中间,脚边放着一个不大的包袱。
他身上穿着昨天新买的衣袍,衬得他身形似乎挺拔了些,但脸上没什么表情,嘴唇抿得很紧,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包袱皮的结。
看到李长生和默笙出来,他身体瞬间绷直了,眼神闪烁了一下,迅速低下头,喉结滚动,像是想说什么,又卡住了。
李长生没说话。
他的目光从码得过分整齐的柴垛,移到扫得过分干净的地面,再移到那满得快要溢出来的米缸和水缸,最后落在那只小小的包袱和少年紧绷的脸上。
屋子里一片死寂。
空气像是凝固了,压得人胸口发闷。
默笙看看小饿,又看看李长生,手指悄悄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良久。
李长生往前踱了一步,靴底踩在潮湿未干的地面上。
他盯着小饿低垂的后脑勺,
“你要走?”
小饿猛地抬起头,嘴唇动了动,脸上掠过一丝慌乱和挣扎。
他避开李长生的目光,视线飘向门口,又飞快地收回来,落在自己脚前的空地上。手指把那个包袱结攥得更紧。
“……我……”
他挤出个字,声音干涩,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
说要去南边参军?
说要去找张尚书报仇?
说不想连累他们?
这些话说出来,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恩公收留他,给他饭吃,给他衣穿,他现在翅膀还没硬,就要飞去送死,还要撇清关系?
李长生看着他这副样子,脸上那点因为被吵醒的不耐烦慢慢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了然的平静。
他混迹世间太久,见过太多人和事,小饿这点心思,藏不住。
他没有追问,没有斥责,甚至没有再看他那副支支吾吾的窘迫样。
只是转过身,走到柜台后面,弯下腰,在最底下那个落满灰尘的角落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钱袋。
他走回来,把那个旧钱袋不由分说地塞进小饿手里。
“行了,”
他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赶苍蝇,“想走就走吧。磨磨唧唧,看得老子眼晕。”
小饿猝不及防,手里一沉。
那钱袋的分量远超他的想象,里面绝不是铜板,是银子,而且不少。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想缩手:“恩公!我不能……”
“拿着!”
李长生打断他,语气强硬,不容拒绝,“穷家富路。死外面别说是老子铺子里出去的,丢人。”
小饿的手僵在半空,握着那袋沉甸甸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
他用力抿紧嘴唇,把那股汹涌的情绪死死压下去,最终,缓缓收紧了手指,将那钱袋紧紧攥在手心。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李长生不再看他,摆摆手,像是要挥散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以后想这里了,回来看看。铺子……总还在。”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锤子一样敲在小饿心上。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一直沉默旁观的默笙,忽然转身跑向了后面厨房。
很快,她端着一碗水走出来,步子有些急,碗里的水晃出来一些,洒在她手背上。
她走到小饿面前,把碗递给他。清澈的水里,能看见碗底沉着一些尚未完全化开的、粗糙糖粒。
这是铺子里平时舍不得吃,只有偶尔泡药时才用一点的东西。
小饿看着那碗糖水,又看看默笙那双清澈却带着担忧的眼睛,愣了一下,才接过来。
碗是温的。
他端起来,仰头,咕咚咕咚大口喝着。
甜味很淡,混着一点未化开的糖粒的粗糙感,划过喉咙,却带来一种近乎灼烫的暖意,一路烧到胃里,烧得他眼眶发热。
他喝得很快,几乎是一饮而尽,然后重重把碗放回默笙端着的托盘里,发出“哐”一声轻响。
他不敢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过身,抓起地上的包袱,几乎是逃也似的,一把拉开铺门。
冰冷的晨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人一激灵。
小饿的身影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径直踏入了门外那片尚未褪尽的黑暗中。
脚步声很快远去,消失在清冷的街道尽头。
门还开着,冷风呼呼地往里吹。
李长生走到门口,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看了很久。
然后他慢慢关上门,插上门闩,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转过身,背对着默笙,走到柜台后,重重地坐回那张旧椅子里。
他拿起桌上那碗早就冷透的粗茶,喝了一口,又苦又涩。
“一个两个……”
“全都是白眼狼……”
他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堂屋,最后落在默笙身上。
她还端着那个空碗,站在那里,看着他。
“……还没你这个刚来的有孝心。”
他说完这句,就不再出声了。
只是瘫在椅子里,闭着眼睛,像是又睡着了。
只有搭在扶手上那只手,一遍遍地摩挲着粗糙的木料。
屋外,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灰白的光透过窗纸,勉强照亮这间骤然冷清下来的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