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的红烧肉渐渐凝出一层白色的油膜。
青菜汤不再冒热气。
花生米还剩下几粒,散在碟子底。
小饿扒拉着碗里早就冷掉的米饭,米粒被戳得四处散开。
他盯着碗里那块没动的肥肉,油光在冷掉的肉皮上结成腻腻的一层。
李长生斜睨着他,手里的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碗边,发出嗒、嗒的轻响。
“肉塞牙了?还是米饭里吃出石头了?”
“耷拉着个死人脸,给谁看?”
江无花抬起头,看看小饿,又看看爹,把嘴里一小口饭咽下去,没吭声。
角落里的默笙更是缩了一下,恨不得把自己折起来,藏进墙角的阴影里。
小饿猛地回神,手指捏紧筷子,指节有些发白。
“没。”
他吐出个字,声音发干。
他垂下眼,不敢看李长生,胡乱地把那块冷肥肉塞进嘴里咀嚼。
油脂冷腥的味道糊在口腔里,有点恶心,但他硬是咽了下去。
“没事就吃快点,收拾了。”
李长生不再看他,仰头把碗底最后一点酒灌下去,喉结滚动了一下。
小饿加快速度,把碗里冰冷的饭粒全扒进嘴里,嚼也不嚼就往下吞,噎得他脖子一伸。
他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动作比平时更快,更急,碗碟磕碰出细碎的声响。
江无花想帮忙,被他无声地挡开了。
他端着叠起来的碗筷,快步走向后院井边。
冰凉的井水冲在手上,他用力搓洗着碗上的油污。
水声哗哗,盖不住他脑子里那些翻腾的东西。
四皇子。
虞霆。
新皇。
张尚书。
那张在抄家之夜,躲在火光后、官兵簇拥中,冷漠又得意的脸。
是他,递上了那份构陷父亲通敌的“铁证”。
以前,这仇恨是烧在心口的火炭,日夜灼烫。
可日子像水,一天天流过,捡柴、挑水、挨骂、吃饭、睡觉……
那火炭好像被厚厚的灰盖住了,只偶尔在深夜,才透出一点刺痛的光。
可现在,灰被吹开了。
四皇子登基了。
那张尚书,踩着冷家上百口的尸骨,只会爬得更高,更稳。
那火炭猛地复燃起来,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报仇?
拿什么报?
他现在是冷小饿,长生铺子里劈柴挑水的小二。
最大的本事,是能多扛一捆柴。
而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尚书,是新皇的心腹。
他攥紧一个碗,粗糙的碗边硌着掌心。
不能连累他们。
不能把恩公和无花扯进这滔天的祸事里。
他们捡他回来,给他一口饭吃,一个地方睡,不是让他带来灭顶之灾的。
可是……难道就这么算了?
让父亲母亲,让冷家上下,就那么白白烂在泥里?
让仇人享尽荣华,高枕无忧?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像冰水,兜头浇下,让他浑身发冷,牙齿几乎要打颤。
忽然,他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个念头,猛地跳了出来。
南边。
二皇子。
秦王。
他反了。
他也在招兵买马。
他和京城那位新皇,是死敌。
敌人的敌人……
去南边!
参军!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疯狂地生长,瞬间攫住了他。
胸膛里那团火烧得更旺,却有了一个方向。
至少,他手里能握住一把真正的刀。
而不是劈柴的斧头。
水声停了。
他盯着盆里晃荡的水影,水里映出一张模糊而扭曲的脸,眼底有一种他自己都没见过的光。
“发什么呆?几个碗要洗到明年去?”
李长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不知看了多久。
小饿猛地站直,水盆里的水晃了出来,打湿了他的裤脚。
“就……就好了。”
他低下头,慌忙拿起抹布擦碗。
李长生没走进来,就那么看着他。
目光像是能穿透他低垂的眼睑,看到他心里那些翻江倒海。
“真没事?”
李长生又问了一句,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特别的意味。
小饿擦碗的动作停住了。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恩情……天大的恩情还没报。
一口饭,一件衣,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还有……那条命。
他怎么能开口说走?
怎么说要去那刀剑无眼、九死一生的地方?
他用力摇头,“没。真没事。”
声音沉闷。
李长生沉默了一会儿,只听到他轻微的呼吸声。
然后,他啧了一下。
“行吧。洗完早点歇着,别点灯熬油,费钱。”
说完,他转身走了,脚步声消失在堂屋方向。
小饿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个擦得锃亮却早已干透的碗,久久没动。
院里月光惨白,照得井台一片冰凉。
夜里,小饿躺在硬板床上,睁着眼看屋顶的椽子。
隔壁传来江无花均匀的呼吸声,偶尔还有默笙压抑,极其压抑轻微的咳嗽。
恩公的房里没有任何声响。
他悄悄坐起身,摸到床下那个藏得最深的破包袱。
里面是几件破旧衣服,最底下,是一块磨得光滑的小刀。
那是冷家被抄那夜,小禾给他的,唯一带出来的东西。
小刀冰冷刺骨,他却攥得死紧,被焐得发热。
去南边。
参军。
这个念头反复捶打着他。
他知道这条路有多难。
可能死在半路,可能死在不知名的战场上,像条野狗一样烂掉。
甚至可能根本找不到二皇子的军队,或者找到了,人家根本不要他。
就算最后真能站到张尚书面前,他又能做什么?
可是……
他把那小刀按在胸口,心脏在下面咚咚地撞,撞得生疼。
留在这里,劈一辈子柴?
然后等着某一天,张尚书,或者四皇子的其他什么爪牙,像发现臭虫一样发现他,顺手碾死,再连带碾死收留他的恩公和无花?
恩公或许有点功夫在身上,但是一个人再强,还能抵挡得住千军万马?
或者,就这样忘了?
忘了父亲临别前的眼神,忘了母亲和阿禾时的眼泪,忘了那些血和火?
他做不到。
仇恨和恩情像两条毒蛇,在他心里绞杀,撕扯得他几乎要喘不上气。
他猛地吸了口气,空气里是柴火和旧木头的味道,这个他住了不算短的地方,此刻竟让他感到一种窒息的温暖。
他贪恋这点温暖,又痛恨自己这份贪恋。
最终,他轻轻地把那小刀放回原处,用旧衣服盖好,推回床底。
他重新躺下,拉过那床硬邦邦的被子,蒙住了头。
被子底下,身体蜷缩起来,微微发抖。
还不是时候。
恩公的恩,还没报。
至少……至少得等冬天彻底过去。
等无花心情好点。
等默笙……不那么怕人了。
他给自己找着借口,心却像被那刀尖划开了口子,呼呼地漏着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