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子很薄,纸页泛黄发脆,捏在手里几乎感觉不到分量。
江无花盘腿坐在自己那张硬板床上,就着窗外漏进来的月光,一页页翻看。
起先只是些杂乱的线条,歪歪扭扭,像孩童的涂鸦。
她皱眉,耐着性子往后翻。
线条逐渐有了章法,勾勒出些古怪的姿势,人体以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旁边点缀着星点般的标记。
没有文字。
一个字也没有。
她试着按照其中一个姿势调整呼吸,刚沉下气,胸口便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喉头涌上腥甜。
她立刻松开架势,那股不适感才缓缓退去。
这书邪门。
不是武功秘籍的路子。
江无花合上书,指尖摩挲着粗糙的封面。
李长生知道她在查什么,知道她面对的是什么。
他不明说,只给了这本无字天书。
什么意思?
让她自己悟?
还是觉得她根本练不成,纯粹拿来堵她的嘴?
她起身,走到窗边。
夜色里的青石镇寂静无声,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那些被烧成白地的村庄,此刻是否也这般寂静?
只是那种寂静里,再不会有活物的声息。
山上的人。
找灵根。
像捡金子一样,随手碾碎盛金子的沙盒。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这双手杀过人,沾过血,本以为已经够硬,够狠。
可比起那种视万物为刍狗的冷漠,她的狠,倒显得像是一种激烈的情绪了。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江无花又在后院摆开册子上的一个姿势。
这个姿势要求脊骨如蛇般节节贯穿,头颅后仰到一个近乎折断的角度,气息在几条陌生的脉络里游走。
默笙端着一盆水路过,看见她这古怪样子,吓了一跳,盆子差点脱手。
“无花姐,你……你在做什么?”
江无花维持着那个难受的姿势,额角渗出细汗。
“练功。”
“这功……”
默笙凑近些,小脸上满是困惑,“看着好疼。”
是疼。
不止是肌肉筋骨被拉伸撕裂的疼,更像是有无数细针顺着气息游走的方向,在体内乱戳。
她咬紧牙关,试图捕捉册子上那些星点标记对应的体内位置。
李长生打着哈欠从屋里晃出来,瞥了她一眼,没说话,径直走到水缸边舀水洗脸。
水声哗啦。
“爹,”江无花憋着一口气,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书,叫什么?”
李长生把水瓢扔回缸里,水花四溅。
“没名字。”
“从哪儿来的?”
“忘了。”
“怎么练?”
“看着练。”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走过来,蹲在她旁边,歪头打量她扭曲的体态,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只有点刚睡醒的惺忪。
“气走岔了。”
他伸出根手指,隔空点了点她腰侧某个位置,“这儿,堵住了。你想把自己憋死?”
江无花试着调整气息流向,果然,那针刺般的痛感减缓了些。
她维持着姿势,侧头看他:“你练过?”
“我?”
李长生扯了扯嘴角,“我懒。”
他说得理直气壮,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这东西挑人。你嘛……凑合。”
凑合。
又是这种语气。
好像她是什么勉强能用的工具,坏了也不可惜。
接连几天,江无花除了必要的吃饭睡觉,所有时间都耗在这本册子上。
进展缓慢,痛苦却与日俱增。
那些姿势一个比一个诡异,气息运转的路径也愈发刁钻凶险。
她好几次差点真的岔了气,浑身抽搐着倒下,躺在地上半天缓不过来。
默笙看得心惊胆战,每次都想上前扶她,又被江无花眼神制止。
“无花姐,要不……歇歇吧?”
默笙小声劝道,递过来一碗温水。
江无花接过碗,手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水里自己晃动的倒影。
脸色苍白,眼底带着血丝。
歇?
那些村子的人,连歇的机会都没有。
她发现,当她催动体内那股李长生赋予的身子里的力量时,去配合册子上的法门时,痛苦会减轻许多,气息运转也顺畅了些。
仿佛这册子就是为这具身体量身打造的。
李长生偶尔会溜达过来,看她挣扎,看她失败,很少开口。
有时实在看不下去,会冷不丁丢出一句:
“想象你是一块石头,正在被水磨穿。”
“气往下走。”
“你要给自己锁起来吗?放轻松一点。”
他的话总是简短,古怪,却每每能点在她最滞涩的地方。
这天下午,江无花终于勉强将册子前半部分记载的十几个姿势连贯做了一遍。
收势时,她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四肢百骸像是被重物碾过,酸软无力。
但体内那股一直躁动不安的力量,却奇异地沉淀下来,如深潭之水,幽暗而平静。
她走到水缸前,舀起一瓢冷水,从头顶浇下。
冰冷刺骨,却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李长生靠在门框上,手里捏着半个不知道从哪儿摸来的干饼,慢悠悠地啃着。
“感觉怎么样?”
他问,饼渣掉在衣襟上。
江无花抹了把脸上的水珠。
“像死过一次。”
“嗯。”
李长生点点头,对这个回答似乎很满意,“有点样子了。”
“这到底是什么功夫?”
她转过身,直视他。
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那张年轻的脸庞上看不出丝毫岁月的痕迹。
李长生咽下嘴里的饼,拍了拍手。
“名字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这东西,拿出去,那些山上人看见了,会打破脑袋来抢。”
江无花心头一震。
打破脑袋?
就这本让她痛不欲生的无字书?
“为什么?”
“因为它教的东西,不太一样。”
李长生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身上,“寻常功法,是教你怎么从天地间‘拿’灵气,怎么把自己炼成更契合天地的样子。它嘛……”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是教让那些散逸驳杂、甚至带着怨憎的东西,都往你身上靠,然后……吃掉。”
吃掉。
这两个字让江无花脊背窜起一股寒意。
“放心,你的身子能容得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李长生继续道,“换成别人,早疯了,或者炸了。”
江无花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什么正道功法,甚至可能不是人间该有的东西。
李长生给她这个,不是指望她按部就班修炼成仙。
“狠到他们觉得不划算……”她低声重复着他之前的话。
李长生没接话,算是默认。
他转身要走,又停住,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难得地褪去了几分懒散,显得有些深。
“记住,是你吃它们,不是它们吃你。别搞反了。”
他晃悠着走开了,留下江无花独自站在院中,浑身湿透,心里却烧着一团冰冷的火。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吃掉?
吃掉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仙人”散逸的力量?
这念头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亵渎感。
可那些焦土下的亡魂,会在乎她的手段是否光明正大吗?
也许,想要屠龙,先得学会长出鳞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