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的信是三天后到的。
厚厚一叠,由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兵护送,直接交到江无花手里。
她坐在铺子门槛上,就着清晨的天光拆开看。
信里没太多寒暄,直接说了现状。
田分了,官治了,军心稳了。
也说了麻烦,各方势力暗流涌动,旧帝虞铧像个摆设,压不住场子。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焦灼,最后几页,几乎是明着催她回去登基。
“国不可一日无君……”
江无花把信纸折好,塞回信封,随手放在脚边。
她望着街对面那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指着灰白的天。
君?
她扯了扯嘴角。
这个字离她太远。
她这辈子干的事,跟这个字沾边的,大概只有“弑君”。
可陈文说的不是没道理。
仗打完了,烂摊子收拾了一半,不能摆在那里烂掉。
需要一个人坐上去,把那些还在观望、还在蠢蠢欲动的心思压下去,让那些刚分到田地、眼里刚有点光的人,心里踏实。
她把认识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陈文?
他够聪明,够狠,也能做事。
但他身上那股子看透世情的冷意太重,让他坐在那个位置上,底下的人怕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而且,他未必愿意。
乌力罕?
打仗是一把好手,忠诚也没问题。
可让他管一个部落行,管这刚刚一统、错综复杂的万里江山?
怕是力有未逮。
那些归附的部落头领服他,是因为他能打,能带他们抢东西。
真让他去平衡朝堂,处理那些文绉绉的扯皮,估计用不了三天就得掀桌子。
其他那些跟着她一路杀过来的将领,要么有勇无谋,要么心思太杂。
想来想去,竟没一个合适的。
这位置,像个烫手的山芋,又像个必须有人去坐的针毡。
她叹了口气,有点烦躁。
早知这么麻烦,当初是不是该留几个前朝看起来顺眼点的老家伙?
就在这时,街口传来规律的脚步声。
是小饿晨跑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灰色的旧布衣,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气息平稳悠长。
他跑到铺子前,放缓脚步,对着门槛上的江无花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走到屋檐下的水缸旁,拿起木瓢舀水,准备冲洗一下。
江无花看着他。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像颗种子,猛地从她混乱的思绪里破土而出。
要不……让小饿当?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小饿?
让他去坐那张龙椅?
荒谬吗?
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行。
他读过书,认得字,懂规矩。
冷家曾是官宦世家,耳濡目染,对朝堂那些事不算完全陌生。
他经历过最底层的苦难,知道百姓的疾苦。
不会像那些天生贵胄,说出“何不食肉糜”的蠢话。
他心性坚韧。
能从家破人亡的打击里爬起来,能从濒死的绝境里熬过来,这份韧性,比什么都重要。
最重要的是……他好像,没什么太大的野心。
复仇之后,他回到这铺子里,劈柴挑水,安静得像不存在。
把江山交到一个没有太大权力欲望的人手里,或许……反而更安全?
江无花的目光一直跟着小饿。
小饿冲洗完,用布巾擦着脸,察觉到她的视线,动作顿了顿,转头看她,眼神带着询问。
江无花没说话,只是继续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掂量的意味。
小饿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蹙眉,但还是没开口问。
他把布巾搭回架子,准备去后院劈柴。
“小饿。”
江无花忽然开口。
小饿停住脚步,回头看她。
江无花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两人隔着几步距离。
她比他稍矮一点,需要微微抬头才能直视他的眼睛。
“陈文来信了。”
她说,声音不高,“催我回去……坐那个位置。”
小饿眼神动了一下,没接话,等着她下文。
“我不想坐。”
江无花说得干脆,“那椅子硌屁股,规矩多,麻烦。”
她顿了顿,目光锁住小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想不想坐?”
空气仿佛凝住了。
屋檐下滴落的残雪融水,敲在石板上,发出规律的嗒、嗒声。
小饿脸上的平静瞬间碎裂。
他瞳孔猛地收缩,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极其不可思议的话。
他想不想坐?
龙椅?
那个导致他家破人亡、让他从云端跌落泥沼的根源象征?
那个他父亲曾经效忠、最终却换来满门抄斩的权力的核心?
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都凉了。
“我……”
他喉咙干涩,声音发颤,“我不行……”
江无花看着他剧烈波动的情绪,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抹的惊惧与排斥,心里那点刚刚冒头的念头,反而更清晰了些。
怕?
怕就对了。
知道那位置意味着什么,坐上去才会谨慎。
“没人天生就会。”
江无花语气没什么起伏,“陈文和乌力罕会帮你。规矩,我也可以帮你立。”
她往前走了一步,逼近小饿。
“你读过书,知道百姓苦,也吃过权力的亏。”
她盯着他,“让你坐,总比让那些只知道争权夺利、或者完全不懂民间疾苦的人坐上去,强。”
小饿被她逼视着,呼吸有些急促。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父亲书房里那些圣贤书,母亲温柔的叮咛,妹妹天真的笑脸,张启明狰狞的面孔,战场上血肉横飞的景象,李长生偶尔看似随意却深奥的话语……
所有画面交织碰撞。
他猛地摇头:“不……我不行……我不能……那是……那是……”
那是他拼命想要逃离的噩梦。
现在,却要让他坐上去?
江无花看着他几乎崩溃的样子,沉默了片刻,往后退开一步,给了他一点喘息的空间。
“不急。”
她说,语气放缓了些,“你慢慢想。”
她转身,走回铺子里,留下小饿一个人僵立在屋檐下,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刚才那句话抽走了。
后院传来李长生踢踏着鞋子、打着哈欠走出来的声音,还有他含糊的嘟囔:“大清早的,吵吵啥……”
江无花没理会,径直走到窗边,看着外面。
让冷云舒当皇帝?
或许,这真是目前最不坏的选择。
只是……看他那样子,这道坎,怕是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