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跟随秦山离开青石镇,十八岁站在了两片疆域的顶点。
五年。
短得像昨日,又长得足以让江河改道,让王朝更迭。
江无花站在昔日的皇宫偏殿,如今齐天部临时的议事堂里。
江无花没穿铠甲,换了身素色的长裙。布料普通,剪裁简单,裹在她身上,却勾勒出线条。
那张脸,褪去了血与火的灼热,显露出原本的底色。
肌肤是冷的白,眉眼是墨的黑,唇色很淡,像初春将绽未绽的桃瓣。
过于精致的五官组合在一起,配上她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漠然,非但不显柔弱,反而透出几分妖异的邪气。
陈文、乌力罕,还有几个一路跟来的核心将领站在她面前。
这些人,有的身上还带着伤,有的眼底布满血丝,但脊梁都挺得笔直。
他们看着她,目光复杂,有敬畏,有狂热,也有隐约的不安。
“剩下的,交给你们了。”
江无花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每个人心头一凛。
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陈文和乌力罕身上,
“前朝留下的那些官,按我之前定的规矩办。该杀的,手脚干净点。该流放的,别让他们死在半路,送到该去的地方垦荒。”
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那些江湖门派……派人去递个话。愿意交出历年囤积的田产、商铺、金银,登记造册,从此安分守己,可以放过。不愿意的……”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端起旁边桌上已经凉透的茶,喝了一口。
殿内一片死寂。
不愿意的,会怎样?
所有人都明白。
京观垒得还不够高吗?
江湖高手?
地榜天榜?
个人勇武,在经历了潼关血战、见识过真正战争洪流的他们看来,已经褪去了神秘的光环。
能挡住十人,百人,难道还能挡住千人、万人的铁甲洪流?
能躲过明枪,难道还能防住无处不在的暗箭、陷阱、和下在井里的毒?
时代变了。
属于个人武勇称雄的江湖,正在被一种更庞大、更有序、也更冷酷的力量碾过。
一片沉默中,乌力罕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一步,躬身,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盟主……陛下……打算何时举行登基大典?国号……年号……这些,都需要您定夺。”
这是他,也是许多人最关心的问题。
打下了江山,总要有人坐上那个位置。
江无花闻言,却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淡,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像嘲讽,又像是解脱。
“登基?”
她抬眼,目光清凌凌地看着乌力罕,又扫过其他人,“我对那个位置,没兴趣。”
众人愕然。
“会有比我更适合的人来坐。”
她补充道,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她站起身,理了理并无形褶的裙摆,面向陈文、乌力罕等人,双手抱拳,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
不是上下级的礼节,更像是同袍之间的告别。
“各位,”
她看着他们,眼神里没有留恋,只有一种卸下重担后的平静,“珍重。”
说完,不等众人反应,她转身,走向殿外。
步伐不快,却很坚决,没有丝毫迟疑。
阳光勾勒出她渐行渐远的背影,那身素色长裙在光尘中,仿佛真的沾染了几分妖气,又像是即将羽化消散。
陈文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看着她离开。
乌力罕和其他将领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茫然。
她就这么……走了?
打下这万里江山,然后随手就扔了?
……
时入深冬。
细密的雪屑洒下来,落在刚刚经历过战火的土地上,覆盖了残垣断壁,也掩盖了尚未洗净的血污。
雪花不大,却密,簌簌落下,像是要把一切伤痛都埋葬。
今年的冬天,似乎不像往年那样,冻得人骨头缝都疼。
刚刚分到田地的农户,三三两两聚在村头墙角,呵着白气闲聊。
脸上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希冀,和长久苦难后尚未完全褪去的麻木。
“听说了吗?新朝把张老爷他们都抓起来了!地都分给咱们种了!”
一个老汉搓着手,语气里带着不敢置信。
“分是分了……”
旁边一个中年汉子蹲在地上,用树枝划拉着雪地,“可里正说了,地还是官府的,咱们只有耕种权,不能卖……”
“管他呢!”
另一个年轻些的啐了一口,“能种出粮食,交了租子剩下的归自己,比以前被张老爷盘剥得只剩一口气强!至少……娃儿们往后冬天,能多吃几口稠的。”
“也是……总归是条活路。”
议论声低低的,在雪声中并不分明。
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也不知道坐在皇宫里的是谁。
他们只关心地里的收成,锅里的米粮,身上的寒衣。
谁能让他们的日子稍微好过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他们便觉得,这世道,似乎也没坏到彻底。
……
青石镇还是那个青石镇。
雪覆盖了屋顶、街道和那个熟悉的湖面。
湖边那张破马扎空着,上面积了层薄雪。
长生铺子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还有柴火在灶膛里燃烧的噼啪声。
小饿,正坐在灶前添柴。
他脸上的疤痕早已消失不见了,气色也好了很多。
李长生瘫在柜台后的破椅子上,裹着那件油腻腻的旧棉袍,闭着眼,像是在打盹,又像是在听雪。
铺子外的街道上,积雪被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那两道脚步声不疾不徐,越来越近。
最后,停在长生铺子门口。
门被轻轻推开。
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和几片随之飘入的雪花。
柜台后的李长生眼皮动了动,没睁开。
灶前的小饿抬起头,看向门口。
“爹,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