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云舒走在京城的街道上。
日头有些晃眼,照着他手里提着的东西。
那东西用一块脏污的布裹着。
布被浸透了,暗红色的液体顺着边缘一滴、一滴砸在石板路上,留下断续的痕迹。
布没有裹严实,露出一绺花白的、沾着血痂的头发。
街上的行人远远看见他,像见了鬼,猛地刹住脚步,贴着墙根溜走。
小贩忘了吆喝,孩童的哭闹被大人死死捂住。
无数道目光,惊恐的,畏惧的,麻木的,钉在他身上,又在他看过去时惊慌地移开。
他不在乎。
他走得很慢,脚步有些沉,靴底黏糊糊的,每抬一下都仿佛能听见血丝拉扯的声音。
不是他的血。
是张启明的。
那个名字在他心里滚了四年,带着蚀骨的恨意,烧得他日夜难安。
现在,这颗头颅就在他手里,轻飘飘的,又沉甸甸的。
三天。
他在那个潮湿肮脏的窝棚里,待了整整三天。
张启明一开始还试图摆出首辅的架子,色厉内荏地呵斥,用模糊的旧情哀求。
很快,哀求变成了惨叫。
冷云舒找来锈蚀的钳子,一根一根,拔掉他的指甲。
十指连心,张启明的嚎叫像被掐住脖子的野狗。
他看着那曾经执笔批阅奏章、翻云覆雨的手指,变得血肉模糊,心里涌起一股近乎恶心的快意。
他用匕首,小心翼翼地剥开张启明背上的皮肤,一片,又一片。
老人枯瘦的身体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屎尿的骚臭味弥漫开来。
凌迟。
他记得书上说,要割三千六百刀。
他没数,只是一刀一刀地划下去,看着鲜红的肉翻卷起来,看着血像小溪流下。
张启明的叫声渐渐弱下去,变成断续的呻吟,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只剩下纯粹的恐惧和痛苦。
断指。
挖眼。
他能想到的所有酷刑,都在这个曾经权倾朝野的老人身上试了一遍。
张启明叫了三天,求了三天,咒骂了三天,最后只剩下无意识的抽搐和微弱的气流。
冷云舒看着,听着。
心里的那团火,烧得噼啪作响,灼得他自己五脏六腑都疼。
可当张启明彻底断气,身体慢慢变冷,那团火,好像……
并没有熄灭。
只是烧掉了一些东西,留下更大一片空洞的灰烬。
怒火?
好像散了一丝。
就一丝。
他扯下那块还算干净的里衣布料,包裹住那颗面目全非、只剩下几个血窟窿的头颅,走出了窝棚。
现在,他提着它,走在这条熟悉的街道上。
这是他小时候跑过无数次的街道,去买糖人,去追纸鸢。
两旁的店铺有些换了招牌,有些还是老样子。
他拐进那条巷子。
巷子深处,就是冷府。
越走越近,脚步越沉。
终于,那扇熟悉的、曾经气派的朱漆大门出现在眼前。
只是如今,门上的漆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朽坏的木头。
门环不见了,只留下两个锈蚀的印子。门槛也塌了一半。
他站了很久,才伸出手,用力推开那扇沉重破败的大门。
吱呀——
尘土簌簌落下。
门内,不是他记忆里庭院深深的景象。是一片焦黑的废墟。
假山倾颓,只剩下几块黢黑的石头
。亭台楼阁,只剩下几根倔强指向天空的焦木。野草长得比人还高,在风中摇晃。
他提着那颗头颅,僵在原地。
他看到父亲穿着那身绯色官袍,就站在那片废墟上,微笑着,朝他招手。
看到他蹒跚学步时,父亲蹲下身,张开双臂。
看到他第一次写出工整的字,父亲摸着他的头,眼里有赞许。
母亲端着一只白瓷碗,从回廊那头走来,碗里是煨得金黄喷香的鸡汤,热气氤氲了她温柔的脸。
她轻声唤他:“舒儿,慢点喝,烫。”
他看到,扎着两个小辫的妹妹,举着一个新做的布老虎,咯咯笑着从月洞门里跑出来,脆生生地喊:
“哥哥,追我呀!”
那些声音,那些画面,那么清晰,那么近,好像就在昨天。
他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想抓住父亲的手,想接过母亲的碗,想抱起妹妹。
脚下一绊,差点摔倒。
他猛地回过神。
眼前只有断壁残垣,荒草萋萋。
风吹过,带着焦土和腐烂的气味。
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妹妹。
什么都没有了。
空了。
都空了。
视线迅速模糊,温热的液体涌出眼眶,滚落下来,砸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印记。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个血淋淋的包裹。
复仇了。
仇人的头就在这里。
然后呢?
家呢?
人呢?
那些温暖的,鲜活的,支撑着他活下去、让他变成复仇恶鬼的一切,在哪里?
“呃……”
破碎的呜咽从他喉咙里挤出来。
他肩膀开始颤抖,越来越剧烈。
他松开手。
那颗包裹着的头颅掉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焦黑的碎瓦砾中。
布散开一角,露出张启明那双被挖空、只剩下两个黑洞的眼窝,茫然地对着天空。
冷云舒没有再看它。
他面对着那片埋葬了他所有过去的废墟,双膝一软,重重跪了下去。
膝盖砸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再也抑制不住。
“爹——!”
“娘——!”
“小妹——!”
他朝着空无一人的废墟嘶喊,声音嘶哑,像是在哀嚎。
眼泪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灰尘和干涸的血迹,肆意横流。
他抬起手,用力捶打着地面,拳头很快沾满了黑灰和碎石屑。
“我给你们报仇了……我杀了他了……”
他哽咽着,语无伦次,“你们看见了吗?我把他千刀万剐了……”
回答他的,只有穿过废墟的风声,呜咽着,像谁的哭泣。
“我好想你们……”
他蜷缩起身体,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肩膀剧烈地耸动。
“好想……好想……”
压抑了三年的痛苦、孤独、恐惧,在这一刻,随着复仇的完成,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像决堤的洪水,将他彻底淹没。
支撑他的柱子塌了,他掉进了更深的、无尽的虚空里。
哭声在空旷的废墟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凉。
物还在,人已非。
想说点什么,一张口,只剩下泪水和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