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守业觉得,这三个月,他像是踩在云上。
新皇虞铧登基,张启明出任首辅。
消息传到林守业耳中时,他正对着铜镜整理新换的官服——这次是正经的青色官袍,代表他已是堂堂六品主事。
他整理衣领的手停了一下,然后慢慢放下,对着镜子里的人影,嘴角一点点咧开,最终变成一个无声的大笑。
成了。
他终于成了。
管家小跑着进来,脸上堆着压不住的喜色:“老爷!大喜!尚书……大人府上刚派人来传话,说让您明日过府一叙!”
林守业转过身,背着手,在书房里踱了两步。
地板光可鉴人,映着他微微晃动的官袍下摆。
“知道了。”
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但眼角细微的抽动泄露了他内心的激荡。
这三个月,是他人生中最畅快的日子。
头顶那片压了他多年的阴云——王县丞之流,随着张首辅,张启明的上位,早已识趣地缩回了爪子,甚至反过来对他笑脸相迎。
他递上去的条陈,总能得到最快的批复。
他经手的事务,下面的人办得格外卖力。以前需要他陪着笑脸、塞足银子才能叩开的门,如今轻易就为他敞开。
酒宴上,他坐在上席,听着那些曾经需要他仰视的人,亲热地唤他“林老弟”、“守业兄”。
他投入的那些银子,那些卑躬屈膝,那些夜里辗转反侧的计算,甚至……
甚至武馆那片烧焦的废墟,似乎都在这煊赫的声势里,找到了价值。
他偶尔会在深夜惊醒,想起叶重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心头会掠过一丝寒意,但随即就被更强大的念头压下去。
值了。
这一切都值了。
他林守业,终于不再是那个需要靠江湖草莽救命、在底层挣扎的商贾了。
他开始真正觉得自己是“官”,是“人上人”。
他学着朝中那些大人物的做派,说话慢条斯理,喜怒不形于色。
他重新布置了书房,换上了更名贵的紫檀木家具,挂上了前朝名家的真迹。
他甚至开始考虑纳一房妾室,要知书达理、出身清白的官家小姐。
管家成了府里最忙的人,每日迎来送往,收受的礼单堆满了半个库房。
林守业看着礼单上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心里有种扭曲的快意。
他知道,这些人巴结的不是他林守业,是他屁股底下这个位置,是他背后那棵叫做“张启明”的大树。
但那又怎样?
他现在就是这棵树上的一根枝桠。
但好日子没持续多久。
这天下午,林守业正在批阅公文,门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
他皱了皱眉,刚想呵斥,书房门被砰地一声撞开,管家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官帽歪斜,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老……老爷!不好了!官兵把张府围了!”
林守业手中的笔掉在宣纸上,浓墨迅速晕开,污了刚写好的半篇公文。
“你说什么?”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千真万确!说是奉旨查案!张……张首辅被革职!”
管家瘫软在地,裤裆处湿了一片,传来腥臊气。
林守业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他扶住书案边缘,指关节捏得发白。
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苍蝇在飞。
张启明倒了?
怎么可能?
三个月前还权倾朝野,圣眷正隆,怎么突然就……
“因为什么?”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将死之人。
“不……不知道啊!外面传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勾结藩王,有的说贪污纳贿,还有的说……说他写的青词里暗藏诅咒……”
管家语无伦次。
完了。
林守业心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张启明倒得如此突然,如此彻底,连罪名都语焉不详,这分明是上面要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那他这根依附在树干上的枝桠呢?
仿佛是为了回答他的疑问,院外传来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甲胄碰撞声哗啦啦由远及近。
书房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一队顶盔贯甲的官兵,为首的那名官兵面色冷硬。
“林守业?”
官兵声音没有任何温度。
“下……下官在。”林守业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强撑着站住。
“奉上谕,吏部主事林守业,攀附奸逆,结党营私,即日起革去功名官职,锁拿候审!家产抄没充公!”
小旗官一挥手,“拿下!”
两名官兵上前,粗暴地拧住林守业的胳膊,冰冷的铁链套上他的脖颈,锁死。
那身他穿了不到三个月的青色官袍,被撕扯得凌乱不堪。
林守业没有挣扎,任由他们摆布。
他被推搡着走出书房,走过他精心打理的回廊,穿过堆满奇珍异宝的庭院。
他看到那些官兵像土匪一样冲进各个房间,翻箱倒柜,精美的瓷器被随手砸碎,古籍字画被胡乱践踏,女眷的哭喊声、家仆的求饶声混杂在一起。
他被押出林府大门时,回头看了一眼。
门口那块御赐的“进士及第”匾额,被人用刀砍出一道深深的裂痕,摇摇欲坠。
街角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对着他指指点点,眼神里带着麻木的好奇,甚至有一丝隐秘的快意。
他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是以前巴结他的商人,此刻却躲闪着目光,生怕和他扯上关系。
铁链沉重,勒得他脖子生疼。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
这三个月的风光,这三个月他以为牢牢攥在手里的权势、富贵、尊严,原来薄得像一层纸,一阵风吹来,就碎成了齑粉。
他想起自己为了爬上这个位置,付出的所有代价。
那些银子,那些尊严,那些……人命。
叶重浴血的身影,妻子葬身火海的画面,在他眼前交替闪现。
他以为自己踩着他人的尸骨登上了青云梯,却没想到,这梯子本身,就架在流沙之上。
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强行咽了下去。
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泪。
押送他的力士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快走!磨蹭什么!”
林守业踉跄一步,铁链哗啦作响。
他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类似哭泣又像笑声的怪响。
一切皆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