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守业是黄昏时分来的。
手里提着两坛酒,用红布封着口。
他脸上堆着笑,那笑容看起来和几年前没什么两样,只是眼角多了几道褶子,像用力挤出来的。
“老叶!”
他站在武馆门口喊了一声,声音洪亮,惊起了树上歇着的麻雀。
叶寒枝正在院里劈柴,闻声抬起头。
他看到林守业,手里的斧头顿了一下。
两年没见,林伯伯胖了些,脸颊的肉把眼睛挤得更小了。
他穿着件半新的绸衫,料子比上次那件官服软塌,看着倒是顺眼些。
叶重从正屋走出来,手里拿着块抹布,正在擦手上的油污。
他看见林守业,脚步没停,走到水缸边舀水冲了冲手。
“来了。”
叶重甩甩手上的水珠,语气平淡。
林守业几步跨进院子,把酒坛子往石桌上一放,发出沉闷的响声。
“得了两坛好酒,想着你,就过来了。”
他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目光扫过叶寒枝,“小寒枝都这么高了!快赶上你爹了!”
叶寒枝没说话,继续劈柴。
“还生林伯伯的气呢?”
林守业走过去,想摸叶寒枝的头,叶寒枝偏头躲开了。
他的手悬在半空,顿了一下,又自然地收回,“上次是林伯伯不对,说话没过脑子。这两年忙着些乱七八糟的事,没顾上来看你们。”
叶重把抹布搭在绳子上,走过来看了看那两坛酒。
“破费了。”
“咱们兄弟,说这个就见外了!”
林守业拍开一坛酒的泥封,酒香飘出来,浓郁呛人。
他深吸一口气,“还是当年的味道!记得咱们刚认识那会儿,在城外小酒铺,喝的就是这种烧刀子。三碗下肚,你替我挡了找事的地痞,胳膊上挨了一刀,愣是没吭声。”
叶重拿起碗,接过林守业倒的酒,没接话。
“那时候多好。”
林守业给自己也倒了一碗,仰头灌了一大口,辣得他龇了龇牙,“简单,痛快!有什么说什么,不像现在……”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叶重端起碗,抿了一口。
酒液滚烫,顺着喉咙烧下去。
“老叶,我知道你看不上我现在这样。”林
守业放下碗,手指摩挲着碗沿,
“觉得我钻营,巴结,满身铜臭。可这世道,不这样不行啊!你想站着,人家让你跪着,你想清白,人家往你身上泼脏水。我能怎么办?我只能把自己也弄脏,比他们更脏,才能站得住脚。”
叶重看着碗里晃动的酒液,水面映出他模糊的脸。
“我有时候真想回到从前,”
林守业声音低下去,带着点哑,“就咱们兄弟俩,有酒喝酒,有架打架。没这么多弯弯绕绕,没这么多糟心事。”
院子里静下来,只有叶寒枝劈柴的咚咚声,一下,又一下。
“还记得黑水渡吗?”林守业忽然问。
叶重抬眼看他。
“那天晚上,我以为我死定了。”
林守业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又不像,“是你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这份情,我一直记着。”
叶重放下酒碗,碗底磕在石桌上,发出轻响。
“过去的事,提它做什么。”
“要提!”
林守业语气激动起来,
“我不能忘!老叶,我知道我后来有些事做得不地道,冷落了你们。是我猪油蒙了心,被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迷了眼!今天我林守业把话放这儿,从今往后,咱们还像以前一样!你有事开口,我绝无二话!”
他说得诚恳,眼眶甚至有些发红。
他拿起酒坛,又给叶重满上。
“这碗,我敬你!算是赔罪!”
叶重看着那碗酒,没动。
林守业举着碗,手悬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
“老叶,你……不肯原谅我?”
叶重沉默着。
他的目光落在林守业手上,那只手养尊处优,指甲修剪得整齐,只有虎口处还留着一点早年握算盘磨出的薄茧。
他想起前几天镖局的老赵带来的消息,说有人在打听武馆的事,打听他叶重这些年都接触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
打听的人很小心,绕了几个弯子,但老赵在城里混久了,鼻子灵,嗅出那味道最终指向林家。
他看着林守业此刻真诚无比的脸,忽然觉得有些恶心。
“酒不错。
”叶重终于开口,端起碗,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酒很烈,烧得他胃里翻腾。
林守业看着他喝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的轻松,随即又被更浓的热情覆盖。
“好!我就知道!咱们兄弟之间,没有过不去的坎!”
他也把自己碗里的酒喝干,抹了把嘴,“以后常来!我得了好酒就给你送过来!”
那晚林守业待到很晚,说了很多话。
说生意难做,说官场复杂,说人心险恶。
他频频敬酒,回忆着过往的点点滴滴,那些一起走过的镖,一起喝过的酒,一起打过的架。
他的话语充满了懊悔和看似真挚的怀念。
叶重大多时候在听,偶尔嗯一声,或者喝一口酒。
他看着林守业表演,看着他那张因为酒意和激动而泛红的脸,看着他眼神里闪烁不定的光。
直到月上中天,林守业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打着酒嗝告辞。
叶重送他到门口。
“回吧,老叶,别送了。”
林守业摆摆手,脚步虚浮地走进巷子,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叶重关上门,插上门闩。
院子里的酒气还没散,混着夏夜闷热的空气,让人透不过气。
叶寒枝从屋里出来,看着父亲。
“爹,林伯伯他……”
“去睡。”
叶重打断他,声音僵硬。
叶寒枝抿了抿唇,转身回屋了。
叶重没有立刻进屋。
他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冷水,从头顶浇下。
他打了个寒颤,胃里的酒意翻涌得更厉害。
妻子不知何时站在了正屋门口,手里拿着一件干布衫。
“擦擦吧,夜里凉。”
她声音平静,把布衫递过来。
叶重接过布衫,胡乱擦了把脸和头发。
“他今天话很多。”妻子说。
“嗯。”
叶重把湿布衫搭在肩上,“唱了出好戏。”
“唱给谁看?”
“唱给他自己看。”
叶重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月亮被薄云遮着,朦朦胧胧,“唱得他自己都快信了。”
妻子沉默片刻。
“树欲静而风不止。”
叶重低下头,“该来的,躲不掉。”
“你打算怎么办?”
叶重没回答。
他走到石桌边,拿起林守业喝过的那个碗,碗沿还沾着一点酒渍。
两天前,老赵告诉他那些消息时,他一个人在后院坐了半宿。
磨刀石沙沙地响了一夜。
有那么几个瞬间,杀意缠住他的心脏。
他知道林守业住在哪里,知道他的作息,知道怎么悄无声息地解决掉这个麻烦。
以他的身手,不难。
但他最终没有动。
“他怕了。”
叶重忽然说。
妻子看着他。
“他穿着那身官服,爬得越高,心里越虚。”
叶重放下碗,碗底磕出一声轻响,“他怕我挡他的路,怕我把他那些见不得光的老底翻出来。所以他来了,演戏,道歉,想稳住我。”
“你让他稳住了?”
叶重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表情。
“他心里那把刀,是他自己悬上去的。我碰都没碰。”
“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