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的刀,终究没有落下去。
他看着江无花那张年轻却写满倦怠的脸,看着她身后那些如同惊弓之鸟的同伴……
他手里的柳叶刀,悬在那里,重得抬不起分毫。
杀一人,救万人。
这道理听起来堂皇,可当那个“一人”就站在面前,不躲不闪,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着你时,这道理就变得轻飘飘的,像一阵风。
一吹就散
他慢慢垂下了握刀的手。
刀尖指向地面,沾着草屑。
“我……”
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我下不了手。”
江无花没什么表示,只是重新拉起了那个草垫的绳子。
陈文看着她继续前行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
那五千两黄金,那些想象中的粥棚、药舍,都随着他这一放手,烟消云散了。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失落,还有一种……
说不清的轻松。
他快走几步,跟了上去,是肩走着。
“我是个大夫。”
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像是解释,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江无花侧头看了他一眼。
陈文走到草垫旁,蹲下身,检查燕十三的伤势。
他动作熟练地解开染血的布条,看到那狰狞的伤口和微微错位的臂骨,眉头皱紧。
他从药箱里拿出银针,刺入几个穴位止血,又用小夹板固定住燕十三的手臂,然后敷上自己特制的黑色药膏。
整个过程,默笙就站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看着陈文如何下针,如何正骨,如何调配药膏。
她的眼神专注,像要把每一个动作都刻进脑子里。
燕十三在昏迷中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但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脸上那层死人般的灰白也淡了,多了点微弱的血色。
陈文处理完燕十三,又看向冷云舒。“伸手。”
冷云舒迟疑了一下,伸出左手。
陈文三根手指搭上他的腕脉,闭眼感受了片刻,眉头微微蹙起。
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手。
“你的伤在肺腑,但更要紧的,是心里堵着东西。”
陈文看着他,“郁结于心,气血不畅。药石只能治标,治不了本。这个,我没办法。”
冷云舒收回手,没说话,只是眼神更沉了些。
默笙看着陈文,又看看冷云舒,最后目光落在自己一直紧抱着的那个小药箱上。
她眨了眨眼,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破土而出。
她好像……找到自己该走的路了。
她不想看到身边的人受伤、痛苦,而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
不想让李长生伤心一样,她也不想看到江无花、小饿,变成草垫上燕十三那个样子。
这个念头很清晰,很坚定。
陈文收拾好药箱,背起来。
他看了一眼江无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背影在辽阔的草原上,显得有些孤单。
江无花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收回目光。
她没说什么,重新拉起那个草垫,继续往前走。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似乎轻微地转动了一下。
一个未来可能双手沾满血腥的女人,心里或许还揣着一点模糊的“天下”。
一个未来可能救死扶伤无数的少女,动机却源于对极少数人的在意,对世间大多纷扰依旧漠不关心。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青石镇,天色近晚。
李长生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在青石板路上。
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步子比平时轻快些。
街边肉铺的王屠夫正拿着大刀剁骨头,看见他,咧开嘴打招呼:
“哟,长生哥,今天心情不错啊。钓着大鱼了?”
李长生停下脚步,斜了他一眼:“鱼?钓个屁,一下午就几条猫都不啃的鱼苗。”
他嘴上抱怨,脸上却没什么恼意。
王屠夫把砍骨刀剁在案板上,用油腻的围裙擦擦手:“那你还乐呵啥?捡着钱了?”
“钱?”
李长生嗤笑一声,“那玩意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多了烫手。”
他顿了顿,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像是随口说道,
“就是觉得吧,这世道,有时候也挺痛快。你看那些蹦跶得欢的,指不定哪天,噗,就没了。连个响儿都听不着。”
王屠夫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只当他又在发癔症,嘿嘿笑了两声:“那是,那是,咱们小老百姓,管他谁没呢,有肉吃,有酒喝,就是好日子。”
他拿起一块剔好的五花肉,“来点?今天这肉不错,肥瘦相间。”
李长生凑过去看了看,伸出指甲掐了掐肥肉部分,摇摇头:
“太肥,腻得慌。我还是回去啃我的咸菜疙瘩吧。”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倒是你这生意,越来越红火了。”
王屠夫嘿嘿一笑,用围裙擦着手:“混口饭吃,混口饭吃。比不上长生哥您清闲。”
他压低了些声音,“听说北边不太平啊,又是马匪又是戎狄的,还闹什么女罗刹,杀人不眨眼。咱们这儿,还算安稳。”
李长生眯着眼,看着街道尽头:“安稳?哪儿有真正的安稳。”
他语气平淡,“不过是有人把不安稳挡在外头了。”
说完,他继续哼着那不成调的小曲,往长生铺子走去。
王屠夫看着他背影,嘀咕了一句:“怪人。”
然后抡起刀,继续剁他的骨头。
李长生走到铺子门口,摸出钥匙开锁。
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
铺子里空荡荡的,柜台落了一层薄灰。
他走到柜台后面,习惯性地想往那张破躺椅上瘫,动作做到一半,停住了。
他看了一眼里屋紧闭的房门。
他站直身体,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晚风吹进来,带着点凉意。
“麻烦。”
他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说那远在草原、惹是生非的丫头,还是在说这空荡荡、需要他自己打扫的铺子。
他转身,从角落里找出那块已经有点发硬的抹布,在水盆里浸湿,拧干,开始慢吞吞地擦拭柜台。
动作有些笨拙,甚至有点生疏。
但他擦得很仔细,连柜台角落的缝隙都没放过。
外面,王屠夫剁骨头的声音隐约传来,还有邻家小孩的哭闹声,妇人吆喝吃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