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铧骑在马上,马是慕容家送来的河西骏马,膘肥体壮,皮毛油亮。
他身上铠甲也是新的,精钢打造,在立夏的日头底下,晃得人眼睛疼。
他勒住马缰,停在洞开的城门前。
门后面,是通往那座金銮殿的御道。
道两旁,跪着黑压压的人,官员,百姓,头都埋得很低,背脊弯着,像被风吹倒的麦子。
御道尽头,站着一个人,手里捧着一个东西,用黄绸垫着。
虞恒。
捧着传国玉玺。
虞铧脸上没什么表情。
没有打下江山的豪情,没有夙愿得偿的激动,甚至没有对眼前这个瑟瑟发抖、面色惨白如纸的亲弟弟,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怜悯。
他像是来看一场早已知道结局的戏,如今只是走个过场。
他轻轻抬了抬手,动作随意。
身后一名顶盔贯甲的亲卫立刻上前,几步走到虞恒面前。
虞恒像是被吓傻了,手抖得厉害,连带着那方玉玺也在黄绸上微微颤动。
亲卫伸出手,拿了过来。
他仔细翻看检查了一下,转身,双手高举,奉到虞铧马前。
虞铧俯身,拿起那方玉玺。
入手冰凉,沉甸甸的,压手。
他掂了掂,玉石温润的质感透过手套传来。
他没看玉玺上镌刻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也没看面前捧着黄绸、大气不敢出的亲卫,他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御道尽头那座巍峨的宫殿上。
改朝换代,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不用尸横遍野,不用巷战惨烈,只需要一个人认输,双手奉上一块象征着权力的石头。
至于这石头下面压着多少白骨,流淌多少鲜血,没人在意。
虞恒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兵士一左一右架住胳膊,从御道旁拖了下去。
他脚上的靴子甚至在地上蹭掉了一只。他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念叨着什么,声音含混。
没人听得清,也没人想去听。
失败者不配拥有台词,只配被清理出场。
虞铧骑着马,沿着御道,不疾不徐地走向皇宫。
……
皇宫外,临时划出的军营区。
冷云舒站在自己的营帐前,看着远处那座熟悉,如今却感觉异常陌生的皇城。
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绷带下隐隐作痛,但这点痛楚远不及他心头那把烧了三年多的火。
张启明。
那个名字像毒蛇一样盘踞在他心底,日夜啃噬。
城门洞开,虞铧入城的消息已经传遍。他知道,时候到了。
该清算了。
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转身就要往营外走,目标明确。
张尚书的府邸。
“冷校尉留步。”
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是虞铧身边的一个近侍文官
冷云舒脚步一顿,转过身,眼神冰冷地看着他。
文官似乎被他眼中的戾气慑了一下,笑容僵了僵,随即又恢复自然,拱手道:
“恭喜冷校尉,殿下……不,陛下已入主皇宫,大事定矣!陛下念冷校尉攻城拔寨,居功至伟,特命下官前来,请校尉移步,有要事相商。”
冷云舒眉头微皱。
要事?
现在对他来说,唯一的要事就是手刃张启明。
“末将有些私事,需即刻处理。”
他声音硬邦邦的,没什么回转余地。
文官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语气却加重了点:
“冷校尉,陛下方才入城,百废待兴,诸多事宜待处置。陛下点名要见您,想必是有关乎军国大事的要务。私事……不妨暂且放一放?莫要让陛下久等。”
冷云舒看着文官那张笑脸,又看了看远处戒备森严的皇宫方向。
他胸膛起伏了一下,那股急于报仇的火焰被强行压了下去。
他知道,现在不能违逆虞铧,至少明面上不能。
“……末将遵命。”
他吐出四个字,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文官脸上重新堆起笑容:“校尉请随下官来。”
冷云舒跟着文官,走向那座刚刚换了主人的皇宫。
他回头,看了一眼张尚书府邸的方向,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没关系,他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等见了虞铧,禀明情况,拿到许可,再去宰了那条老狗不迟。
虞铧当初不是也承诺过,要为他冷家平反吗?
他跟着文官走进宫门,穿过一道道朱红的高墙。
宫里的气氛依旧紧张,残留着改朝换代后的混乱和肃杀。
偶尔能看到一些面生的、穿着慕容家标识服饰的人匆匆走过。
文官没有带他去议事的金銮殿,而是将他引到了一处偏殿。
殿内陈设简单,虞铧已经换下铠甲,穿着一身常服,坐在那里,手里把玩着那方刚刚到手的玉玺。
几个幕僚模样的人站在下首。
“陛下,冷校尉到了。”文官躬身禀报。
虞铧抬起头,看向冷云舒,脸上露出一丝堪称温和的笑容:“云舒来了,坐。”
冷云舒没有坐,依旧站着,抱拳:“陛下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虞铧放下玉玺,手指敲着桌面,沉吟道:“云舒啊,你此番随朕北上,骁勇善战,功不可没。朕都记在心里。”
他话锋一转,“如今京城初定,百废待兴,尤其是这京城防务,重中之重。朕思来想去,此事交由你来负责,最为妥当。”
京城防务?
冷云舒愣了一下。
这和他预想的完全不同。
他想要的不是官职,是报仇的许可。
“陛下,末将……”他试图开口。
虞铧抬手打断了他,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
“云舒,你的能力,朕信得过。如今局势未稳,北有戎狄虎视,南边……也需安抚,京城绝不能乱。这担子,你得替朕挑起来。”
他看向冷云舒,眼神深邃:“至于其他事情,暂且放一放。大局为重。”
冷云舒看着虞铧那双看似温和,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又看了看旁边那几个垂手而立的幕僚,忽然明白了。
虞铧不是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是根本不想让他现在去干。
用京城防务的职位把他拴住,把他调离能够直接接触到张启明的核心圈子。
什么平反,什么承诺,在坐稳江山的“大局”面前,都是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感觉胸口那把烧了三年的火,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垂下头,看不清表情,抱拳哑声道:
“末将……领旨。”
虞铧满意地点点头:“好!下去准备吧,即刻接手防务,不得有误。”
冷云舒转过身,一步步走出偏殿。
阳光从高大的殿门外照进来,在他脚下拉出一道冰冷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