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虞铧的行营里,烛火通明,映着他那张因为连日征战,显得疲惫又亢奋的脸。
他面前站着一个人,不是武将,也不是文臣,穿着料子上乘却不起眼的深色长衫,是慕容家的人。
“殿下,”
那人开口,声音平稳,不带谄媚,也没有敬畏,“我家主人说了,慕容家可以助殿下早日登上大宝,稳定江山。钱粮,军械,乃至……一些殿下需要的情报和便利,慕容家都可以提供。”
虞铧眼睛亮了,像饿狼看到了肉。
他现在最缺的就是这些。
戎狄在百里外虎视眈眈,京城里那个虞恒撑不了几天,但打下京城容易,收拾烂摊子难。
没有钱粮,没有稳固的后方,他就算坐上龙椅,也坐不安稳。
“条件?”
虞铧不傻,直接问道。
“很简单。”
慕容家的人笑了笑,笑容很淡,“张启明张尚书,以及他那一系的人,殿下登基之后,需保他们无恙,官复原职,乃至……更上一层楼。”
虞铧愣了一下。
张启明?
那是虞恒的心腹,至少表面上是朝中清流,攻讦的对象,也是……
他忽然想起冷云舒,那个骁勇的校尉,似乎与张家有旧怨。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可以!”
虞铧几乎想都没想,立刻答应。
张启明现在是谁的人不重要,和自己曾经有过什么恩怨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慕容家的支持。
有了慕容家的钱粮资源,他才能稳住局势,才能对付北边的戎狄,才能真正坐稳这江山。
一个张启明,保了就保了,算什么?
冷云舒的仇?
那更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将士的恩怨,在江山社稷面前,轻如鸿毛。
等事成之后,多赏他些金银田地,想必也就安抚了。
至于张启明……
不过是慕容家养的一条好狗,而且是一条很能干、慕容家暂时还不想失去的狗。
用他换整个慕容家的支持,太值了。
慕容家的人似乎早料到他会答应,微微躬身:“殿下英明。”
……
深夜的青石镇,只有几声零星的狗吠。
江无花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
她走到床边,蹲下身,从床底下摸出一个小坛子,是白天趁李长生打盹、默笙不注意时,偷偷溜去镇上杂货铺买的。
最便宜的那种烈酒,闻着就冲鼻子。
她抱着酒坛,像只猫一样灵活地攀上屋顶。
瓦片有些凉。
她坐下来,仰头看着天上那轮不算太圆的月亮,月光清冷,照着她绝美的侧脸。
拍开泥封,一股劣质酒精的味道直冲脑门。
她皱了皱眉,仰头灌了一大口。
酒液像刀子一样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呛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用手背抹掉呛出来的生理性泪水,又灌了一口。
这次好点了,只是那股灼烧感依旧强烈。
她其实不喜欢喝酒。
现在喝,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想找点东西填一填。
齐天盟没了,兄弟死绝了,仇……
好像也算报了?
那些围剿她的人,都消失了,虽然她不知道是怎么没的。
爹把她捡了回来,给了她一副陌生强大的躯壳。
然后呢?
然后她就每天在这里,喂鸡,扫地,看默笙忙活,跟爹斗嘴。
日子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扔块石头下去都泛不起涟漪。
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她不知道。
那股在体内安静流淌的庞大力量,时常让她感到一种无处发泄的躁动。
可她又能做什么?
再去建一个齐天盟?
然后呢?
重复一遍之前的轮回?
她对着月亮,又灌了一口酒,酒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湿了衣襟。
“好的不学,光学坏的。”
一个声音冷不丁在身后响起,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不耐烦。
江无花吓得一个激灵,差点从屋顶上滚下去。
她猛地回头,看见李长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穿着那身皱巴巴的寝衣,头发乱得像鸡窝,正板着脸看着她。
李长生没等她回答,走上前,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拍在她后脑勺上。
“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屋顶上喝马尿,出息了你。”
江无花捂着后脑勺,有些讪讪,把酒坛子往身后藏了藏。
“就……喝一点。”
“一点?”
李长生抢过酒坛,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嫌弃地撇撇嘴,“这是人喝的东西?狗都不闻。”
他手腕一翻,直接把剩下的大半坛酒从屋顶倒了下去,酒水哗啦啦落在下面的泥地里,溅起些微水星。
江无花看着空了的酒坛,没说话。
李长生在她旁边坐下,也没看她,就那么仰头看着月亮。
父女俩并排坐在屋顶上,一时无话。
夜风吹过来,带着点凉意。
“心里不痛快?”
李长生忽然问,声音平静。
江无花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嗯”了一声。
“觉得没劲?不知道以后干啥?”
李长生又问。
江无花又“嗯”了一声。
李长生嗤笑一声:“屁大点事。”
他顿了顿,慢悠悠地说,“你觉得你现在有力气了,没事干,憋得慌,是吧?”
江无花没否认。
“有力气没处使,那就攒着。”
李长生说,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等哪天,看到哪块石头不顺眼,或者哪条路堵了,再去搬,再去踹。别整天想着掀桌子,桌子掀了,大家都没饭吃,包括你自己。”
他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看了看江无花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这世道,就是个烂泥塘。”
李长生声音低沉下去,“你想在里面种出莲花,难。但你想把自己也变成烂泥,容易得很。”
他说完,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回去睡觉。”
他命令道,然后自顾自地顺着来时的方向,熟练地爬下屋顶,身影消失在屋檐下。
江无花独自坐在屋顶上,看着李长生消失的地方,又抬头看了看那轮冰冷的月亮。
风把她额前的碎发吹得拂动。
烂泥塘……
莲花……
她摸了摸怀里,匕首还在。
她从屋顶上站起来,夜风吹得她衣袂微动。
她看着脚下沉睡的小镇,远处是漆黑一片。
有力气,没处使。
她轻轻跳下屋顶,落在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