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的街巷,有了点人烟气。
不再是三年前那种死寂里裹着绝望的味道。
路边的粥棚前排着队,虽然粥还是稀,但至少锅底能见到米粒了。
几个半大孩子追着一只野狗跑过,溅起泥水,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笑声刺耳,却又让江无花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瞬。
她独自走在刚清理过的青石路上。
身上是普通的棉布衣裙,脸上那道疤用额前碎发稍稍遮掩。
这三年,她很少这样走在光天化日下。
脚下这片土地,是她用刀、用血、用无数条人命换来的。
地主乡绅的头颅挂过城楼,为富不仁的商贾家产抄没充公,漕帮的据点拔掉一个又一个。
齐天盟的规矩立得很硬,偷抢拐骗者死,欺压良善者死,违令不遵者死。
杀的人多了,血流得多了,这江北,竟真的被她杀出了一点畸形的“秩序”和“活路”。
可她心里清楚,这平静水面下,暗流汹涌。
慕容家的物资和情报时断时续,像吊着命的参汤。
张启明那边催促与戎狄接触的信,像催命符一样压在她心头。
盟内,新加入的人员鱼龙混杂,几个仅有的玄阶高手各有心思,周镖师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看她的眼神也愈发复杂。
她走进街角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两年前,她开始沾酒。
起初是为了镇痛,缓解身上旧伤新痕带来的、无休无止的隐痛。
后来发现,那辛辣的液体烧过喉咙,能暂时麻痹脑子里那些挥之不去的血腥画面,还有不得不做的抉择。
她需要这片刻的混沌。
酒馆里光线昏暗,人不多。
她要了一壶最烈的烧刀子,拣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自斟自饮,动作有些猛,酒液顺着嘴角滑下,她也懒得去擦。
隔壁桌坐着一个男人,青布袍,红葫芦,面前只一碟茴香豆,喝的却是与她这粗糙烧刀子截然不同的、香气清冽的江南黄酒。
那男人喝酒的姿态很怪,小口抿着,眼睛微眯,像是品味着什么绝世珍馐,与这破旧酒馆格格不入。
江无花没在意,继续灌自己的酒。
酒入愁肠,化作一股躁动不安的火,烧得她五脏六腑都难受。
“酒非善物,慢饮或可品其味,猛灌徒伤其身。”
一个平静的声音忽然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江无花动作一顿,抬起有些迷蒙的眼,看向隔壁桌。
那男人也正看着她,眼神清亮,没有丝毫醉意,也没有寻常男人看她时或畏惧或贪婪的神色。
“喝酒图个痛快,哪来那么多讲究。”江无花语气生硬,带着防备。
那男人也不恼,拿起自己的酒壶晃了晃:
“不一样的酒,有不一样的喝法。就像不一样的人,有不一样的活法。你这喝法,像跟酒有仇。”
江无花嗤笑一声:“仇?这世道,跟谁没仇?”
男人闻言,倒是点了点头:“这话倒有几分道理。”
他拿起酒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却推了过来,“尝尝这个?江南的‘女儿红’,埋了十几年,劲儿缓,回味长。”
江无花看着那杯澄澈的琥珀色液体,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抿了一口。
酒液绵软,带着一股独特的醇香,确实与她常喝的烈酒不同。
“如何?”男人问。
“……还行。”
江无花放下杯子,没再多说,但紧绷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一丝。
两人就这样,隔着一张桌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起初只说酒,说各地的酒水差异,说酿酒的门道。
那男人似乎对酒极为了解,言谈间引经据典,却又通俗易懂。
江无花虽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词,但也能听出些趣味。
后来,话题不知怎的,扯到了世道。
江无花话不多,大多时候是听。
那男人也并不追问她的来历,只是随口点评着天下的纷乱,语气超然,像在说书里的故事。
但他偶尔几句话,却能精准地戳中江无花内心的困惑和挣扎。
“力强者立规矩,本是常理。但规矩若只靠杀伐维系,终是沙上筑塔。”
男人抿着酒,似是无心之言。
江无花心中一震,捏紧了酒杯。
她杀的人,该死吗?
大部分或许该死。
但这杀出来的平静,能持续多久?
一种罕见,想要倾诉的欲望涌上心头,又被她强行压下。
她看着眼前这个似乎无所挂碍的陌生男人,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你身手应该不错。”
江无花盯着他,“我那里,缺人手。来帮我,酒管够。”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摇了摇头,笑容里带着一种洒脱:
“我这个人,野惯了。受不得约束。天地为家,酒友为伴,挺好。”
他拿起自己的红葫芦,晃了晃,“帮你杀人?没兴趣。不过……”
他看向江无花,眼神认真了些:
“你这人,有点意思。以后若真遇上甩不掉的麻烦,性命攸关那种,可以试着找我。当然,我未必赶得及,也未必愿意管。”
说完,他仰头将壶中残酒饮尽,放下几枚铜钱,起身拿起靠在墙边,用粗布裹着的长条状物事,对江无花随意摆了摆手,便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酒馆,消失在门外的光亮里。
来得突兀,走得洒脱。
江无花看着那空了的座位,和桌上那杯没喝完的“女儿红”,心里一时空落落的。
燕十三。
他临走前说了名字。
一个奇怪的人,一个……让她在酒精和杀戮的麻木中,难得感到一丝羡慕的人。
自由自在?
她还能有那一天吗?
……
几个穿着道袍、仙风道骨模样的“仙师”,围着一座巨大的丹炉,口中念念有词。
炉火熊熊,映得虞霆的脸忽明忽暗。
他穿着宽松的道袍,头发披散,眼窝深陷,脸上是一种不正常的潮红。
他不再像几个月那样歇斯底里地追问战局,也不再对着地图咆哮。
他开始长时间地待在丹房里,看着那些道士将朱砂、水银、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投入丹炉。
“陛下,此丹乃采集天地精华,佐以海外仙方,九九八十一日便可炼成。服之可延年益寿,甚至……窥得长生之门。”
为首的老道捋着胡须,声音飘忽。
“长生……长生……”
虞霆喃喃自语,眼神狂热地盯着丹炉,“只要朕长生不死,大虞的江山就亡不了!虞铧?戎狄?都是跳梁小丑!等朕得了长生,有的是时间慢慢收拾他们!”
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战场上的节节败退,朝堂上的离心离德,国库的空虚,百姓的怨声载道……
所有这些让他绝望的现实,都被他归结于一个原因:
他可能会死。
只要不死,就有无限可能。
这是他现在唯一的信念,也是他最后的逃避。
他开始大肆搜刮民脂民膏,用来供养这些道士,购买那些虚无缥缈的“灵药”。
奏折堆在御书房里积灰,军报被随意扔在角落。
朝臣们面面相觑,敢怒不敢言。
张启明等人,则乐见其成,甚至暗中推波助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