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年,春。
湖边的柳絮又开始飘了,毛茸茸的,粘在人衣服上,烦得很。
李长生还是坐在那块石头上,鱼竿斜插在水里,漂子随着微澜轻轻晃动。
桶里依旧空空如也。
默笙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干瘦胆怯的小丫头了。
个子蹿高了些,脸上有了点肉,虽然还是沉默,但眼神里多了些沉稳。
她手里拎着个小小的食盒,里面是早上新蒸的粗面饼子。
她看着李长生的背影。三年,好像没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又好像改变了一切。
刚开始那阵子,他几乎天天骂,骂南边的小饿是木头疙瘩,骂北边的无花是作死精,骂老天爷不开眼,扔给他两个讨债鬼。
骂声能掀翻铺子的屋顶。
后来,骂声渐渐少了。
变成对着空椅子发呆的时候多了。
再后来,连发呆都少了,大多时候就像现在这样,坐在湖边,一坐就是一天,像个没了魂的石头墩子。
眼神也变了。以前的不耐烦底下,还藏着点活气。
现在,那点活气好像被时间一点点磨没了,只剩下深潭似的平静,偶尔,会泛起一丝极淡,默笙看不懂的东西。
像是……怀念,又像是别的什么,更沉的东西。
三年了。
江无花和冷小饿,一次也没回来过。
连封信都没有。
就像两滴水,落进江湖这片大海里,悄无声息。
默笙走过去,把食盒轻轻放在李长生脚边的草地上。
李长生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远处官道上,有马蹄声和车轮声传来,是过往的行商。
偶尔能听到他们高声谈论着江北的局势,什么“齐天盟”又端了哪个漕帮分舵,杀了几个贪官,什么朝廷剿匪大军步步紧逼。
那些声音顺着风飘过来,模糊不清,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李长生像是没听见,专注地盯着他那永远没有鱼咬钩的鱼线。
默笙站了一会儿,转身默默往回走。她知道,恩公不需要人陪,他只需要这片水,和这份安静的时间。
……
几百里外,江北,某座小城。
一家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茶馆,二楼临街的雅间。
窗户开着半扇,能看见楼下街市熙攘的人流。
一个女子坐在窗边。
穿着素雅的青灰色衣裙,料子却是上好的苏绣,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她容貌算不得绝色,但眉眼间自带一股清冷疏离的气质,手指纤细白皙,正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拂着茶沫。
茶是今年的新茶,香气清冽。
她对面,坐着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男人,穿着半旧的布衫,像个落魄的账房先生,眼神却偶尔闪过精光。
“慕容姑娘,”
男人开口,声音平和,不带什么情绪,“您要的消息,可不好查。”
被称作慕容姑娘的女子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听风楼也有不好查的消息?”
男人笑了笑,笑容里没什么温度:
“不是不好查,是代价不同。齐天盟,这三年来崛起的速度太快,行事诡秘,下手狠辣。牵扯进去的江湖势力、官府眼线,折进去不少。要他们的核心信息,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
慕容姑娘看都没看那手指,只是轻轻吹了吹茶汤:“三百两?”
“三千两。”男人纠正道,语气不变,“白银。而且,只卖一份。”
慕容姑娘端茶的手顿了顿,随即恢复自然,抿了一口茶。“三千两……买一群泥腿子的底细?听风楼的价钱,是越来越敢开了。”
男人并不生气,依旧平和:
“慕容姑娘说笑了。齐天盟可不是普通的泥腿子。他们杀官、劫漕、对抗朝廷围剿,至今未被剿灭,反而地盘越来越大。他们的首领‘齐天’,更是神秘莫测,无人见过其真容。这样的消息,值这个价。何况……”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慕容家最近,好像也在江北有些……生意上的困扰?或许这消息,能帮姑娘解决麻烦。”
慕容姑娘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她看着窗外,楼下一个小贩正在叫卖糖人,几个孩子围着他叽叽喳喳。
“我要知道齐天盟的首领是谁,他们的老巢在哪里,核心成员有几人,下一步想做什么。”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三千两,可以。但消息若有半点不实,或者提前泄露给第二家,你知道后果。”
男人微微躬身:“听风楼的规矩,姑娘放心。十日之内,消息会送到姑娘指定的地方。”
他站起身,像个完成普通商人一样,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了雅间。
慕容姑娘独自坐在窗边,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茶水热气袅袅,模糊了她清冷的眉眼。
她看着街上那些为生计奔波、对即将到来的风雨毫无察觉的平民百姓,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齐天盟?
不过是一群被逼急了的狗,胡乱咬人罢了。
真正搅动风云的,从来不是台前这些打打杀杀的角色。
慕容家想要的,是江北漕运的掌控权,是打通南北方贸易的通道。
任何挡路的,不管是腐朽的官府,还是新兴的“义军”,都只是需要被清除的障碍。
只不过,这次清除,或许可以借刀杀人。
她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茶已微凉。
……
青石镇,长生铺子。
李长生在天黑透前才拎着空桶回来。
默笙已经点起了油灯,昏暗的光线照亮了空荡荡的堂屋。
晚饭是稀粥和咸菜,摆在桌上,早已没了热气。
李长生坐下,拿起筷子,扒拉了两口粥,又放下。
他抬眼看了看对面空着的座位,那里曾经有个丫头片子,吃饭像打仗,吵得他头疼。
现在,安静得让人心慌。
“妈的,”
他低低骂了一句,不知道在骂谁,“粥都凉了。”
默笙赶紧起身,想去把粥热一热。
“算了。”
李长生挥挥手,重新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把冷粥灌进肚子里。
吃完,他也没像往常那样瘫进椅子,而是走到柜台后面,翻出那本积满灰尘的破账本,胡乱看着。
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是江无花刚开始学记账时写的,错漏百出。
他看着看着,眼神又有些发直。
默笙收拾完碗筷,默默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借着油灯的光,缝补一件李长生的旧衣服。
针脚细密均匀。
屋子里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
三年时间,能把很多事磨平,也能让一些东西,沉淀得更深。
江湖上的风雨,暂时还吹不进这间小小的铺子,但看不见的丝线,却似乎越拉越紧,将远方与此地,隐隐相连。
世道依旧如炉,只是煎熬着不同的人,也酝酿着不同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