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兵营里的气味总是混杂着脓血、汗臭和草药的苦涩。
冷云舒靠坐在发霉的草垫上,看着手里那张皱巴巴的信纸。
字迹丑得惊人,横撇竖捺都带着一股不耐烦的劲儿,但他一眼就认出是谁写的。
“死了记得托梦,老子好去捡骨头……”
“屁的盛世,能活下来再说……”
信很短,每个字都硬邦邦的,像小石子砸在心口。
冷云舒盯着最后那句“屁的盛世,能活下来再说”,嘴角扯动了一下,想笑,却没笑出来,反而觉得眼眶有些发酸。
他猛地抬起头,盯着帐篷顶上那个漏光的破洞,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逼了回去。
骨头还没让人捡去,暂时。
他伤好得七七八八了。
胸口那几个窟窿长出了粉嫩的新肉,一动还是扯着疼,但至少能下地走动了。
许是上次冲锋时那股不要命的狠劲被哪个上官瞥见了,又许是先锋营的人确实死得太多,缺个顶数的,他居然升了个伍长,手下管着四个刚补充进来的新兵蛋子。
伍长。
听起来像个官儿了。
可他知道,在这吃人的地方,官大官小,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先锋营的人,上次一仗几乎死绝了,坑都没挖,就地掩埋,新土还没踏实,又一批面黄肌瘦、眼神惶恐的新兵被塞了进来,穿着不合身的号衣,像待宰的羔羊一样挤在营地里。
明天,据说又要往前推。
推到哪儿,打谁,没人清楚。只知道战鼓一响,就得往前冲。
什么时候是个头?
没人知道。
或许就像李长生信里说的,这“盛世”就是个屁,能活过今天,再说明天的事。
他收起信,贴身放好。
旁边那把李长生寄来的长刀,他试过,看着不起眼,挥起来却异常顺手,刀刃砍在木桩上,入木三分,悄无声息。
是把好刀。比他之前那把强太多。
“冷头儿,”
一个新兵凑过来,脸上还带着稚气,声音发抖,“明天……明天真要上啊?”
冷云舒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能说什么?
说别怕,死得快?
还是说跟着我,我保你不死?
都是放屁。
他只能拿起那把长刀,用一块破布,一遍遍地擦拭着灰扑扑的刀身。
动作缓慢,仿佛在擦什么稀世珍宝。
新兵看着他擦刀的手,那手上布满老茧和伤疤,沉默了一会儿,也默默坐回去,检查自己那杆生了锈的长矛。
……
同一片夜空下,白云镇却是一片死寂。
白天的“募捐”闹得人心惶惶,家家户户早早关了门,街上连条野狗都看不见。
江无花带着木根和石头,像三道鬼影,贴着墙根的阴影移动。
他们目标是镇中心的醉仙楼。
石头白天打听到,漕帮的刘堂主和胡县令,今晚又在楼里摆酒,据说还要叫几个勾栏的姑娘作陪。
“真要……去招惹他们?”
木根压低声音,喉咙发紧。
他见识过官差的棍棒,更听说过漕帮的凶名。
江无花没回头,目光紧盯着前方酒楼那两盏在风中摇晃的红灯笼。
“不招惹他们,他们就不会来招惹我们吗?”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冷意,“外滩的人,没招惹谁。”
木根不说话了。
想起外滩那片焦土和暗红的血迹,他咬了咬牙。
三人绕到醉仙楼后巷。
这里堆着垃圾,气味难闻。
二楼一个窗户亮着灯,隐约传来男人的哄笑和女子的娇嗔。
江无花指了指那扇窗。
她会点粗浅的攀爬,是秦山教的。
她示意木根和石头在下面放风,自己则像扒着墙砖的缝隙,一点点往上爬。
手指抠进冰冷的砖缝,脚尖寻找着微小的着力点。
心跳得很快,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接近目标的紧绷。
她想知道,这些决定他人生死的人,私下里到底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眼看就要够到窗沿,忽然,楼下传来一声低喝:“什么人!”
是醉仙楼后门守夜的护院!
被发现了!
江无花心里一沉,正要加速攀上窗台,那扇亮灯的窗户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推开。
一个身影探出头来,正是那个漕帮刘堂主!
他脸上带着酒意,眼神却锐利如鹰,瞬间就锁定了挂在墙上的江无花。
“小毛贼,胆子不小!”
刘堂主冷笑一声,甚至没完全走出窗户,随意地一拳捣出!
江无花只觉得一股磅礴的巨力猛地撞在胸口!
像被狂奔的野牛顶了个正着!
她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整个人就从墙上倒飞了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砸在数米外的垃圾堆里!
“噗!”
一口鲜血从她嘴里喷出,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浑身剧痛,使不上力气。
木根和石头吓得魂飞魄散,刚要冲过来,就被从后门冲出来的几个护院拦住,棍棒相加,瞬间被打倒在地,发出痛苦的闷哼。
刘堂主从窗口轻飘飘地跃下,落在巷子里,掸了掸袍角,看垃圾一样看着挣扎的江无花。
“就这点本事,也敢来摸老虎屁股?”
就在这时,巷子口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吆喝:“那边有动静!”
“快!抓贼人!”
是镇上的捕快赶来了!
火把的光亮晃动着,迅速逼近。
前有漕帮高手,后有官府捕快。
木根和石头倒地不起,自己身受重伤。
江无花躺在冰冷的垃圾堆里,嘴里全是血腥味,视线模糊。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完了吗?
就像外滩那些流民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条肮脏的巷子里?
她不甘心。
手指碰到一个硬物。
是怀里那把爹寄来的匕首。
粗糙的牛皮鞘,硌着她的手。
她猛地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剧痛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血从嘴角不断淌下,滴在破旧的衣襟上。
她拔出匕首。
灰扑扑的刃口,在远处火把的微光下,不见丝毫锋芒。
但她握得很紧。
看着步步逼近的刘堂主和那些捕快,她咧开嘴,
“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