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太爷和那漕帮的刘堂主推杯换盏了三天,酒楼后门倒出来的泔水桶里,油腻腻的残羹剩饭就没断过,惹得野狗彻夜在巷子里厮打争抢。
到了第四天头上,两人大概是腻味了楼里的莺歌燕舞,轿子马蹄一转,又钻进了镇东头那家挂红灯笼的勾栏院里。
他们进去快活,镇子外面的流民,日子却一下子难熬了起来。
一队穿着皂衣的官差,提着水火棍,开始像赶苍蝇一样驱赶聚集在镇子周边破庙、废屋里的流民。
理由冠冕堂皇:整肃地方,防患盗匪。
“滚!都滚远点!再让爷看见,打断你们的狗腿!”
为首的捕快姓钱,一脸横肉,嗓门洪亮,棍子戳在一个蜷缩在墙根的老妇人身上,力道不轻。
老妇人哀嚎一声,瑟瑟发抖,却不敢反抗,只能拖着虚弱的身子往更远处的野地里挪。
有那不服气、或者实在没地方可去的流民,稍微争辩两句,迎头就是一顿棍棒,打得头破血流。
更有甚者,刀鞘直接劈砍下来,当场就没了声息。
血溅在黄土墙上,很快被风吹干,变成暗褐色的斑点。
……
庙里,王婶正带着几个妇人缝补破烂的衣物,周镖师靠在神像下闭目养神,几个半大小子在院子里用木棍比划着不成章法的招式。
江无花则坐在门槛上,望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里面的!都给我滚出来!”
钱捕快叉着腰,站在庙门外,声音蛮横。
庙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目光惊恐地望向门口,又下意识地看向江无花。
江无花瞬间站起身,走到门口。
她个子不高,站在那帮如狼似虎的官差面前,更显得瘦小。
“官爷,有什么事?”她开口,声音尽量平稳。
钱捕快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眼神轻蔑:
“什么事?让你们滚蛋!这庙是你们能待的地方吗?聚众闹事,一看就不是良民!赶紧收拾东西,立马滚蛋!”
“官爷,我们没闹事,只是找个地方落脚,混口饭吃……”
王婶壮着胆子,颤声辩解。
“落脚?吃饭?”
钱捕快嗤笑一声,“镇上的粥棚是摆设?不去领粥,躲在这里,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少废话,再不走,别怪爷们儿不客气!”
他身后的官差们配合地晃了晃手里的棍子,脸上带着狞笑。
江无花看着他们。
这几个捕快,身上都有股子练家子的气息,太阳穴微鼓,显然是入了黄阶的,而且看架势,至少都是黄阶中期。
她自己虽然跟着秦山学过些皮毛,又经历了生死搏杀,但顶多黄阶初期,硬碰硬,绝不是对手。
她手指在袖子里悄悄握紧。
跑?
能跑到哪里去?
离开这个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破庙,就是死路一条。
不跑?
难道任由他们驱赶,像牲口一样被撵得四处逃窜?
“官爷,”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讲道理,“天寒地冻,您把我们赶出去,就是逼我们去死。我们只想活着,求官爷给条活路。”
“活路?”
钱捕快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活路是自己挣的!有手有脚,不去做工,在这里当流民乞丐,还有脸要活路?我看你就是个带头闹事的!”
他目光落在江无花腰间鼓起的匕首上,眼神一厉,“身上还带着凶器!果然不是好东西!给我拿下!”
他一声令下,身后两个捕快立刻扑了上来,伸手就要抓江无花的胳膊。
江无花瞳孔一缩,身体本能地后撤,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匕首!
但她快,对方更快!
其中一个捕快手腕一翻,五指如钩,直接扣向她的手腕!
另一人的棍子带着风声,横扫她的下盘!
江无花手腕被抓住,一股大力传来,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下盘的攻击更是躲闪不及,小腿被棍子扫中,剧痛传来,她站立不稳,踉跄着向后倒去。
“哼!不自量力!”
那捕快冷笑,手上加力,就要把她拧翻在地。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猛地从旁边冲了过来,是周镖师!
他虽然伤重未愈,但此刻情急之下,合身撞向那个抓住江无花的捕快!
“放开她!”
那捕快没料到有人敢反抗,被撞得一个趔趄,手上力道一松。
江无花趁机挣脱,反手拔出匕首,朝着另一个挥棍打来的捕快刺去!
那捕快反应极快,棍子回撤,格开匕首,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火星四溅。
“反了!反了!竟敢袭击官差!”
钱捕快又惊又怒,大吼道,“全都给我拿下!格杀勿论!”
剩下的官差一拥而上,棍棒如同雨点般落下。
场面瞬间混乱。
王婶和几个妇人吓得尖叫,抱头缩到墙角。
那几个半大小子,有的吓傻了,呆立不动,有的则尖叫着往庙外跑。
癞头三和豁牙李互相看了一眼,脸上满是恐惧。
眼看着官差凶狠,江无花和周镖头明显不敌,两人最终一咬牙,趁着混乱,扭头就钻出了庙门,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外面的野地,消失不见。
留下来抵抗的,只有江无花、周镖头,还有另外两个平时不怎么说话、但此刻却红着眼睛捡起地上木棍的年轻流民。
四对五。
而且对方是训练有素、装备齐全的黄阶中期官差。
结果毫无悬念。
周镖头本就有伤在身,勉强挡了几棍,就被一棍砸在背上,喷出一口鲜血,扑倒在地,动弹不得。
那两个年轻流民,更是没几下就被打翻在地,蜷缩着哀嚎。
只剩下江无花一人,握着匕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
她身上挨了好几下,额头被棍风扫过,裂开一道口子,鲜血流下来,糊住了半边视线。
钱捕快提着棍子,一步步逼近,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小丫头片子,还挺横?继续横啊?”
江无花看着地上痛苦呻吟的周镖头,看着跑得无影无踪的癞头三他们,心里一片冰凉。
身上很疼,心里更疼。
她握紧了匕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知道,再反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但让她像癞头三他们那样,丢下同伴,狼狈逃窜?
她做不到。
她盯着钱捕快,眼神凶狠。
就在钱捕快举起棍子,准备给她最后一击时,庙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一个尖细的吆喝:
“住手!都给我住手!”
钱捕快动作一僵,回头望去。
只见镇长的那个干瘦师爷,骑着一匹瘦马,气喘吁吁地停在庙外,手里举着一块令牌:
“胡县令有令!流民……流民暂且安置镇外河滩,不得随意驱赶杀伤!违令者重处!”
钱捕快愣了一下,脸色变了几变,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他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周镖头,又看了看浑身是血、却依旧死死瞪着他的江无花,悻悻地放下了棍子。
“哼!算你们走运!”
他啐了一口,招呼手下,“我们走!”
官差们收起棍棒,骂骂咧咧地离开了破庙。
庙里,只剩下满地狼藉,和劫后余生的死寂。
江无花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匕首“当啷”一声掉在脚边。
她看着跑掉又悄悄探头回来的王婶等人,看着地上昏迷的周镖头,看着空荡荡的庙门。
血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个人的那点血性和狠劲,在真正的权势和暴力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
活着,有时候光靠不怕死,是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