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霆把又一封奏折狠狠摔在御案上。
厚重的檀木桌面发出一声闷响,震得笔架上的玉管笔轻轻晃动。
奏折是江北巡抚递上来的,字字恳切,言说春耕在即,民力疲敝,请求暂缓征调民夫运送军粮,以免误了农时,动摇根基。
“迂腐!短视!”
虞霆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胸口起伏。他盯着殿外阴沉沉的天,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登基有些时日了,可这龙椅坐得并不安稳。
南方那个好哥哥,像根扎在肉里的刺,不拔不快。
朝堂上,看似人人敬畏,背地里,不知多少双眼睛还盯着南边,等着看他这个新皇的笑话。
他想开创盛世,想一扫前朝颓靡,想收复失地,完成历代先帝未曾完成的功业。
他想快,快刀斩乱麻。
等南方平定,他有的是时间休养生息,施仁政。
可现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泥泞里,被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拉扯着。
“陛下息怒。”侍立在一旁的老太监垂着眼,声音尖细平稳,“江北巡抚,也是为国为民……”
“为民?”
虞霆猛地转身,打断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
“等二皇子打过来,江北的民还是朕的民吗?啊?到时候,田地、粮食、甚至人命,都是他虞铧的!现在跟朕讲民力疲敝?”
他烦躁地踱了几步,龙袍的下摆扫过光洁的玉砖。
“革了!找个明白人顶上去!告诉兵部,十日之内,粮草必须运抵前线!延误者,以贻误军机论处!”
老太监躬身应下,不再多言。
他知道,这位新皇太急了。
急得听不进任何劝谏,急得恨不得明天就踏平南境。
可是虞霆忘了,自古以来,北伐成功者几何?
无数豪杰都倒在了北伐的路上,化为黄土一捧。
虞铧的失败只是时间问题。
如今大虞国内部未稳,虞霆只需以逸待劳……可惜……
可这些话,他不能说。
说了,下一个被革职查办的,可能就是他自己。
虞霆走到巨大的疆域图前,手指划过那条蜿蜒的、代表双方对峙的界线。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沉得住气?
他何尝不想。
可他怕啊。
怕时间拖得越久,那些观望的藩王、怀有二心的大臣,会渐渐倒向南方。
怕二皇子根基越来越稳。
怕这刚刚到手的江山,转眼又成了镜花水月。
“朕等不起……”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
……
气氛比往日更加凝滞。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像暴雨来临前的闷热,让人喘不过气。
命令已经下来了。
明日拂晓,拔营,向前推进三十里,与虞霆一部对峙的前哨据点接战。
先锋营。
那是冲在最前面的刀子,也是最先折断的刀子。
冷云舒坐在营帐角落,就着帐外透进来的、微弱的天光,擦拭着他的佩刀。
就是那把曾被吐过唾沫的刀。
这些日子,他把它磨得极亮,刃口泛着青冷的光。
可他知道,这光亮在真正的战场上,屁用没有。
砍卷了刃,崩了口子,一样是块废铁。
帐子里很安静,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布巾摩擦刀身的沙沙声。
没人说话。
明天可能就是死期,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有人默默检查着皮甲上的绳索是否牢固。
有人把家里带来的、早已干硬如石的护身符紧紧攥在手心。
还有人,只是呆呆地坐着,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什么。
冷云舒擦得很仔细,连刀柄与刀身连接处的缝隙都不放过。
他的动作平稳,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想起想起长生铺子里,虽然清贫却还算安稳的日夜。
那些画面很淡,像隔着一层雾气。
反倒是冷府的血与火……
这些画面异常清晰,带着血腥味,刻在他骨头里。
他来这儿,就是为了这个。
靠近仇人,寻找机会。
可机会没找到,自己先成了填壕沟的土。
“妈的,听说对面是‘黑云骑’……”
旁边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低声嘟囔,声音发干,“碰上他们,十条命也不够填……”
没人接话。
黑云骑的名头,他们都听过。
悍勇,装备精良,杀人不眨眼。
“精锐?”另
一个年纪稍大、头发已见花白的老兵嗤笑一声,笑声里带着浓重的嘲讽,
“再精锐,也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咱们呢?咱们是什么?是耗材!是给后面那些老爷们试刀的石子!”
他指了指帐外军官营地方向,
“他们在乎的是丢了多少地盘,夺回了多少城池。谁在乎咱们这些第一波冲上去的,是死是活?死了,报个阵亡数目,发几两抚恤银,还得看上面克扣多少。活着,下次再去。”
帐子里更静了。只有老兵粗重的喘息声。
他的话像钝刀子,割开了那层薄薄的、自欺欺人的布,露出下面血淋淋的现实。
冷云舒擦刀的动作停了一瞬。
是啊,耗材。
他们这些人的命,在这些大人物眼里,大概就跟磨刀石差不多,用废了,扔了便是。
张尚书,四皇子,他们会在意一个先锋营小卒的死活吗?
不会。
他们在意的,只有权力版图上的那条线,往前挪了,还是往后缩了。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包裹了他。
他抱着复仇的念头来到这里,却发现连自己的命都轻飘飘的,无法掌控。
他的仇恨,在这庞大的战争机器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帐帘被掀开,队正探进头来,脸上带着惯有的不耐和戾气:“都他妈收拾利索点!明日寅时造饭,卯时出发!谁掉队,军法处置!”
说完,帘子啪嗒一声又落下了,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光。
帐内重新陷入昏暗和死寂。
冷云舒慢慢把擦好的刀插入刀鞘。
金属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躺下来,枕着冰冷的铠甲。闭上眼睛,却毫无睡意。
明天。
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就要端着这把磨亮的刀,冲向未知的死亡。
他可能会死。
像那个老兵说的,悄无声息地死在某个不知名的山坡上,尸体被战马踏烂,被乌鸦啄食。
他不怕死。
从冷家被抄那天起,他就没指望能善终。
他只是……有点不甘心。
仇还没报,恩还没还。
像一件没做完的事,卡在那里。
他翻了个身,面朝帐篷粗糙的布壁。
黑暗中,仿佛又看到李长生那双似乎能看透一切、却又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眼睛。
“麻烦……”
他好像听到李长生这么嘟囔了一句。
是啊,真是麻烦。
活着麻烦,死了也麻烦。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把那些杂乱的念头压下去。
现在想这些都没用。
活下去,活过明天。只有活着,才有以后。
至于以后是什么,他不知道。
就像这帐外的夜,黑得看不到一点光亮。
…………
(大家想看小饿多一点,还是江无花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