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像一块磨得发白的巨大铜镜,倒映着灰蒙蒙的天,没什么波澜。
偶尔有鱼在水下拱起一点细微的涟漪,很快又平复下去。
李长生坐在那块被他屁股磨得光滑的石头上,手里握着鱼竿。
鱼线上的荧光漂子在水面一动不动,比他还像死了的。
默笙蹲在他旁边稍远点的位置,怀里抱着个空鱼篓。
她不敢靠太近,怕惊了鱼,也怕惊了他。
眼睛看着水面,又时不时飞快地瞟一眼李长生的侧脸。
他那张脸没什么表情,眼皮耷拉着,像是睡着了,但握着鱼竿的手指关节却微微凸起。
风从湖对岸吹过来,带着水腥气和深秋的凉意,撩起默笙额前枯黄的碎发。
她缩了缩脖子,把破旧的衣领拢紧了些。
桶里是空的。
一如既往。
李长生忽然动了动。
不是提竿,而是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落在默笙身上。
那目光没什么温度,看了好一会儿,才像是认出来是谁。
“冷?”
他问。
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起伏,像在问天气。
默笙猛地回过神,用力摇头,头发丝跟着晃。
她不敢表示一点不适。
李长生却又转回头去看他的漂子了,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
过了半晌,就在默笙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又忽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
“以前,我也不是这样。”
默笙怔住,不解地看向他。
李长生没看她,依旧盯着那片死水,像是跟水里的鱼说话,又像是跟自己说。
“也较过劲。跟天较劲,跟地较劲,跟人较劲。觉得什么都该有个说法,有个道理。”
他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了一下,像是个嘲讽的雏形,又没完全成型。
“累。”
鱼漂轻轻晃了一下。
不是鱼咬钩,是风吹的。
李长生手指都没动一下。
“后来发现,较劲没用。天该下雨下雨,地该长草长草,人该吃人……还吃人。”
他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是无奈还是麻木,“管不过来。也没意思。”
默笙屏住呼吸,听着。
她很少听李长生说这么多话,还是这种……
像是掏心窝子,又像是完全没走心的话。
“现在这样,挺好。”
他动了动屁股,在石头上找了个更舒服的窝,
“钓不着鱼,就晒晒太阳。晒不着太阳,就听听雨。哪天腻了,换个地方接着坐。”
他侧过头,这次目光真正落在了默笙脸上。
那双总是显得睡意朦胧的眼睛里,似乎有那么一刹那,掠过一点极淡极淡的东西,像是看穿了很远的地方,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人是会变的。”
他说,声音低了些,也更清晰了些。
“以前的我,活得太累了。我不想以后也太累。”
这话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某个不在这里的人说。
默笙似乎懂了,又似乎没完全懂。
她只是觉得心口被那话砸得有点闷。
她想起那个只见过几面、眼神亮得灼人、叫无花的姑娘。
她走了。
恩公这话,是在说她吗?
说她会变,会变得……很累?
她张了张嘴,想比划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比划。
最终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空鱼篓,好像那能给她一点依靠。
李长生已经转回头去了,恢复了那副泥塑的样子,仿佛刚才那几句话只是水面上偶然泛起的一个气泡,破了,就没了。
水面下,似乎有条不小的鱼蹭了一下鱼线,漂子猛地沉下去一小截!
李长生却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甚至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
他看着那剧烈晃动后又缓缓浮起的漂子,眼神空洞。
过了一会儿,那鱼大概觉得没趣,摆摆尾巴游走了。
水面再次恢复平静。
“看,”
李长生忽然又开口,声音平直,
“它不想上来,我也不想下去。挺好。”
……
空气里弥漫着汗臭、尘土和劣质铁锈混合的味道。
操练的呼喝声有气无力,像晒蔫了的叶子。
冷云舒拖着沉重的步子在校场边缘走着。
他刚结束一轮巡哨,喉咙里干得冒火,盔甲下的旧衣被汗水浸透,又闷干,结出一层咸涩的硬壳。
脸被粗糙的面具遮挡大半,只露出眼睛和下巴。
这样也好,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打量和麻烦。
只是这面具戴久了,边缘磨损的皮革不断摩擦着脸上那些凹凸不平的旧伤疤,又痒又痛,像有无数的蚂蚁在啃噬。
他走到水缸边,拿起瓢,舀起半瓢浑黄的水。
水面上还漂着几点不明的杂质。
他顿了顿,还是仰头灌了下去。
水带着土腥和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划过喉咙,勉强压下了那股灼烧感。
几个同样刚换下来的兵卒蹲在一边啃干粮,看到他,声音低了下去,眼神躲闪着。
“……就他?新来的那个?脸都不敢露……”
“……听说分到先锋营了……啧,找死的地方……”
“……离远点,晦气……”
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钻进耳朵里。
冷云舒放下水瓢,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瓢柄上的裂纹。
先锋营。
送死的地方。
他知道。
每次冲突,顶在最前面的就是他们这些“新人”、“废人”、或者“不讨喜的人”。
死了,功劳是别人的。
活了,下次再去。
他不在乎。
他来这儿,不是为挣军功,不是为升官发财。
他摸了摸胸口、一枚粗糙的铜钱。
李长生塞给他的那袋银子里的最后一枚,他没舍得花。
一个队正模样的男人歪戴着帽子走过来,用鞭柄戳了戳他的肩膀,力道不轻。
“喂!那个新来的!冷什么玩意儿!去,把那堆兵器擦了!锈得都没法看了!”
冷云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墙角堆着一批长矛和腰刀,确实锈迹斑斑,像是刚从哪个废弃仓库里拖出来的。
蹲下身,拿起一块粗糙的磨石,又拎起一把刀。
刀身沉甸甸的,覆着一层红褐色的锈,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锋芒。
他开始磨。
磨石摩擦着铁锈,发出刺啦刺啦的噪音,难听得让人牙酸。
红色的锈末簌簌落下,沾在他手上,混着之前的汗水和尘土。
一下,又一下。
机械,重复。
周围的喧嚣似乎远了。
只剩下这刺耳的声音,和手心传来的震动。
他想起长生铺子后院,他也是这样劈柴。一下,又一下。
那时心里憋着一股火,无处发泄。现在这股火还在烧,却被压得更深,裹上了一层南境特有的、粘稠的湿冷。
擦干净一把,扔到一边,又拿起另一把。
动作不停,脑子也没停。
张尚书。
那张在火光后面无表情的脸。四皇子,如今的新皇。
他们在这军中有多少眼线?
这堆破烂兵器里,有没有哪一把,最终会砍向仇人的脖子?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现在在这里,磨着这些也许下次上阵就会卷刃、就会断裂的废铁,像一头被套上笼头的牲口。
偶尔抬头,能看到远处军官的营帐。
那里传来隐约的酒肉香气和笑闹声。
一个喝得有点醉醺醺的什长晃过来,踢了踢他刚擦好放在一边的几把刀。
“妈的,磨这么亮给谁看?指望蛮子看了发愣给你磕头啊?”
说着,啐了一口唾沫,正好吐在一把刀的刀面上。
那口浓痰顺着刚刚磨出的、尚不清晰的刃口,缓缓滑落,留下一道污浊的痕迹。
冷云舒磨刀的动作停住了。
他低着头,看着那道痕迹。手指攥紧了磨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什长骂骂咧咧地走了。
冷云舒沉默地盯着那把刀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手,用袖子,一点点将那口唾沫擦掉了。
擦得干干净净,甚至比之前更亮了些。
他继续磨。
刺啦——刺啦——
只是那声音,似乎更沉,更涩了。
像钝刀子在磨着谁的骨头。
就像这世道,模糊了善恶,吞没了哭声,只留下一些粗糙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日复一日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