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男人逼近的脚步拖沓而虚浮,踩在枯枝上,发出咔嚓嚓的碎响。
他们眼睛里那点骇人的绿光,在昏暗中明明灭灭,像鬼火。
高个的那个喉咙里持续发出咕噜声,矮壮的那个则咧着嘴,黄黑的牙齿呲着,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涎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淌下来,滴落在前襟上。
“跑啥……丫头……”
矮壮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故作温和的腔调,“让哥俩……暖暖身子……就一口……就尝一口……”
江无花的心脏疯狂擂鼓,撞得胸腔生疼,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冷地退潮,留下四肢百骸一片僵麻的寒意。
她握着匕首的手心里全是滑腻的冷汗,几乎要抓不住那粗糙的木柄。
她强迫自己又后退一步,脚跟绊到一块凸起的冻土疙瘩,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这一下踉跄,似乎刺激了那两个饿疯了的人。
高个的男人猛地向前一扑,干瘦如柴的手爪直直抓向她的肩膀!
动作算不上快,却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疯狂劲头!
“啊——!”
江无花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几乎是本能地,一直紧握的匕首向前胡乱一捅!
她根本没学过什么正经的刀法,全凭秦山教的几下保命的狠招和一股求生的蛮劲。
噗嗤!
一声闷响。
像是钝刀扎进了半冻的泥地里。
匕首似乎遇到了不小的阻力,但最终还是陷了进去。
高个男人的动作猛地僵住。他低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腹部。
那里,一截粗糙的铁器没入了他的破棉袄,暗色的液体正迅速洇开,比夜色更浓。
他喉咙里的咕噜声变成了嗬嗬的怪响,眼睛瞪得极大,绿光熄灭了,只剩下惊愕。
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又似乎想推开扎进身体里的东西,手指在空中徒劳地抓挠了两下。
然后,他膝盖一软,重重地向前跪倒,身体抽搐着,歪倒在地,不再动弹。
只有腹部那个伤口,还在汩汩地往外冒着温热的液体,散发出浓郁的血腥气。
一切发生得太快。
江无花握着匕首的手僵在半空,整个人像被冻住了。
匕首柄上传来一种黏腻湿滑的触感,还有一丝残留的、刺穿什么东西的震动感,顺着她的手臂一路蔓延到心脏,让她一阵阵地反胃。
她杀人了。
矮壮男人也愣住了,他看着倒在地上的同伴,又看看握着滴血匕首、脸色煞白如鬼的江无花,那张扭曲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除了饥饿以外的表情。
是混杂着惊惧和更深处暴怒的狰狞。
“狗日的!你杀了俺哥!”
他嘶吼一声,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不再有什么诱哄和伪装,只剩下最原始的疯狂,猛地朝江无花扑了过来!
速度比刚才那个快了不少!
江无花还沉浸在亲手杀人的巨大冲击和生理性不适中,反应慢了半拍。
眼看那脏污的手爪就要抓到她的脸!
求生的本能终于压倒了恐惧和恶心。
她猛地侧身躲闪,同时另一只手抓起地上的一把沙土,狠狠扬向对方的脸!
“呸!呸!”
矮壮男人被沙土迷了眼睛,动作一滞,愤怒地咒骂着,胡乱挥舞着手臂。
就是现在!
江无花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秦山教过的,面对扑击时最直接的反击方式。
她咬着牙,几乎是闭着眼,将全身的力气都压了上去,握着匕首再次狠狠一捅!
这一次,手感更加清晰。
匕首撞断了什么硬物,发出轻微的“咔”声,然后更深地陷了进去。
矮壮男人的咒骂声戛然而止。
他发出一声极其怪异的、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呜咽,挥舞的手臂软了下来。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低头看着插在自己心口位置的匕首柄,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
他张开嘴,想说什么,涌出来的却是一大口暗红的血沫。
他伸出手,似乎想拔出那匕首,手指碰到柄,却没了力气。
最终,他重重地向后仰倒,砸起一片尘土,身体抽搐了几下,也不再动了。
世界彻底安静了。
只剩下风还在呜咽。
江无花脱力地后退几步,脊背重重撞在一棵枯树的树干上,震得树皮簌簌落下。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呛得她一阵干呕。
她看着倒在地上的两具尸体。看着他们身上流淌出来的、在昏暗光线下呈现暗黑色的液体,慢慢渗入干涸的土地。
看着那两张凝固着惊愕和痛苦、却依旧残留着饥饿痕迹的脏污的脸。
胃里翻江倒海。她扶着树干,弯下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
她杀人了。
为了自保。
她知道。
如果她不动手,现在躺在地上、被开膛破肚的就是她。
可是……那毕竟是两条人命。
哪怕他们已经不能算是……正常的人了。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战栗从脚底窜上头顶。
她看着自己沾满黏腻鲜血和沙土的手,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个矮壮男人掉落在地上的、一个脏得看不清原色的破布囊。
布囊口松开了,从里面滚出一样东西。
半截干枯的、带着的手指。
人的。
指节扭曲,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
轰隆一声!
江无花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所有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瞬间冻结!
她猛地想起刚才那个高个男人扑过来时说的那句话。
“俺们……好久没吃到……热乎的了……”
热乎的……
整个村子……秦家坳那片焦黑的废墟……空无一人的死寂……
一个可怕到让她浑身血液都凝固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了出来!
她踉跄着扑过去,不顾那浓重的血腥味,用颤抖的手抓起那个破布囊,将里面的东西猛地倒了出来!
几块黑乎乎的、像是肉干却又形状诡异的东西滚落在地。
还有一小截明显属于人类的、带着牙印的趾骨。
以及……一小块褪色发黑、却依稀能看出绣着一点简单纹样的布料。
和她之前在废墟柜子里抠出来的那一小块,几乎一模一样!!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极其尖利嘶哑的尖叫猛地从江无花喉咙里迸发出来!
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恶心和崩溃!
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甩开那个布囊,疯狂地后退,直到后背再次撞上树干,身体沿着树干软软地滑坐在地。
她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
为什么秦家坳成了废墟却不见太多尸体。
为什么这两个流民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他们看着她的眼神是那种纯粹的、令人胆寒的饥饿!
他们吃了……
他们把整个村子的人都……
秦叔的老娘……那个秦山临终还牵挂着的老人……也没能逃过……
“呕——!”
这一次,她再也忍不住,猛地俯下身,剧烈地呕吐起来。
胃里那点早已消化殆尽的干粮混合着酸涩的胆汁,一股脑地呕了出来,洒在冰冷的土地上。
吐完了,还在干呕,身体痉挛般抽搐着,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糊了满脸。
她蜷缩在地上,发出压抑不住呜咽。
不是因为杀了人,而是因为这赤裸裸的、血淋淋的、将她最后一点侥幸和希望都彻底碾碎的真相。
世道吃人。
原来不只是比喻。
寒风卷着血腥味和呕吐物的酸臭,拂过她冰冷的脸颊。
远处,似乎传来了野狗嗅到气味而发出的兴奋吠叫。
她坐在黑暗中,坐在两具逐渐冰冷的尸体旁边,坐在一个被吃空的村庄边缘,浑身冰冷,动弹不得。
只有那双睁大的、空洞的眼睛里,倒映着这片吃人的荒原,一片更加漆黑,看不到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