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像是没有尽头。
黄土被无数双脚板和车轱辘碾过,浮尘扬起来,粘在人的头发上、眉毛上、干裂的嘴唇上,呛得人喉咙发痒。
官道早已失了官道的体面,坑洼不平,两旁偶尔能看见废弃的窝棚,椽子歪斜着,像被抽去了骨头的尸骸。
江无花跟着一支规模不大的商队,混在驮着布匹和杂货的骡马中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她比离开青石镇时黑了不少,也瘦了些,原本合身的衣服现在显得有些空荡,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亮,透着股韧劲。
她已经走了快三个月了。
云州,那个秦叔念叨过几次的故乡,据说就在前方不远了。
越靠近,空气里的某种东西就越紧绷。
流民越来越多,像蝗虫过境后零落的虫子,拖家带口,眼神空洞,漫无目的地沿着官道蠕动,或者蜷缩在路边的沟壑里,等着不知会不会到来的施舍,或者死亡。
商队的领头是个姓赵的高个汉子,脸上带着风霜刻出的冷硬线条,太阳穴微微鼓起,是个黄阶巅峰的好手。
他不太爱说话,但眼神锐利,安排行程、扎营警戒都井井有条。
他对队伍里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还算照顾,许是看她身手还算利落,眼神也干净,不像有什么坏心思,便默许她跟着,偶尔分她一点干粮热水。
“跟紧点,别掉队。”
赵领头偶尔会甩过来一句,声音没什么温度,却也算是一种关心。
夜里扎营,篝火燃起来,驱散一点寒意和黑暗。
商队的伙计们围着火堆,嚼着硬邦邦的干粮,偶尔会谈些道听途说的江湖事,算是苦旅中不多的消遣。
“听说了没?青城派和点苍派又杠上了,为了一座破铁矿,死了十几个好手了。”
“这算什么?黄榜上那个‘一阵风’刘三爷,前两天被人发现死在姘头床上,嘿,听说裤衩都没穿,笑死个人!”
“玄榜才邪门呢!去年这个时候,玄榜上多少人物?现在你再数数!听说悄没声就没了小一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邪性得很!”
“可不是!像被阎王爷拿笔直接勾了名似的……你说,得是多厉害的主儿,才能让这么多玄榜高手连个响动都没有就……”
话题到这里,往往就会莫名冷下去,众人脸上露出些讳莫如深的神情,下意识地往火堆旁缩一缩,仿佛黑暗中真有什么东西在听着。
有人会偷偷瞥一眼坐在不远处、安静擦着匕首的赵领头。
赵领头通常不参与这些闲聊,只是偶尔听到“玄榜”二字时,擦拭匕首的动作会微不可察地停顿一瞬,眼神掠过一丝极深的忌惮,随即又恢复冷漠。
江无花抱着膝盖,坐在火堆光照不到的边缘,默默听着。
那些门派争斗、榜单恩怨,离她很远,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但“玄榜高手神秘消失”这句话,却像根细针,轻轻扎了她一下。
她想起京城那个血腥的夜晚。
那个如同鬼魅般出现、弹指间让诸多高手化为血雾的爹。
她用力甩甩头,不敢再深想下去。
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不远处那些蜷缩在黑暗里的流民影子。
火光勉强勾勒出他们褴褛的衣衫和嶙峋的轮廓。
有老人压抑的咳嗽声传来,有孩子细弱的哭声,很快又被大人捂住嘴,只剩下呜咽。
这一路,她看得太多了。
看过易子而食不是书上的一句话,而是真切发生在破庙角落里的惨剧,那母亲空洞的眼神和嘴角残留的血沫,让她做了好几晚噩梦。
看过官兵骑着高头大马冲散流民队伍,抢走他们仅剩的一点口粮,鞭子抽下去,毫不留情,骂他们是“蝗虫”、“祸害”、“贱民”。
看过曾经肥沃的田地荒芜着,长满了枯草,田埂上插着歪歪扭扭的木牌,写着“此田售”或者“换米”。
“赵大哥,”
她终于忍不住,在一次扎营时,低声问坐在旁边检查弓弦的赵领头,“为什么……总是打仗?老百姓就想安安稳稳种地吃饭,怎么就这么难?”
赵领头头也没抬,手指拂过弓弦,发出轻微的嗡鸣。
“上头人抢椅子,下头人填壕沟。自古就这样。
安稳?那是太平年月才配想的事。”
“可是……免税的皇榜贴出来才多久?不是说新皇……”
江无花想起离开青石镇前听到的零星消息。
“哼,”
赵领头嗤笑一声,打断她,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小丫头,官话听听就得了。不加税就是皇恩浩荡了。你看这路上,像是减了税负的样子吗?”
他指了指远处黑暗中隐约可见的流民,“仗打起来,粮饷从哪里出?还不是从这些人骨头里榨油。南边打,北边也打,这天下,早就漏成筛子了。”
江无花沉默了。
她看着跳跃的火苗,心里那片茫然和沉重更甚。
她想起铺子里虽然清贫却还算安稳的时光。
那点安稳,原来是这么脆弱,像狂风里的烛火。
她一路走来,凭着秦山教的那些粗浅功夫和一股狠劲,打跑过想抢她包袱的流浪汉,也从野狗嘴里夺过食。
她以为自己长大了,见过血了,能独当一面了。
可现在她发现,个人的那点力气和挣扎,在这滚滚而来的世道洪流面前,渺小得像一粒沙。
她想做点什么。
让爹可以安心钓鱼骂人,让小饿哥不用整天绷着脸,让默笙不用再害怕,让路上这些面黄肌瘦的人能回家种地,让孩子能有口饭吃。
可是,怎么做?
她不知道。
这种无力感,比面对凶狠的敌人更让她感到窒息。
商队继续向北。
越靠近云州地界,气氛越发肃杀。
关卡盘查变得严格,有时能看到溃败下来的散兵游勇,拖着兵器,眼神凶狠又惶恐。
流民队伍更加庞大,死气沉沉。
江无花裹紧了衣服,把脸埋进竖起的衣领里,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一步一步,跟着商队,朝着那个秦山曾经牵挂、如今不知怎样的云州老家走去。
路还长。
风卷着尘土和隐约的血腥味,吹过荒芜的田野和沉默的人群。
她的拳头在袖子里悄悄握紧,指甲掐进掌心。
却不知道该砸向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