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下榻的客栈,那位扮作管家的中年人立刻迎了上来,低声询问:“殿下,那秦山……?”
七皇子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接过侍女奉上的热茶,吹了吹浮沫,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在镖局的招揽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淡淡一笑,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抿了口茶,目光投向窗外小镇熙攘的街道,像是随口提起一件旧事:
“我记得……兵部旧档记载,秦山籍贯云州,家中似乎还有一位老母,年事已高,身体……好像也不太好。”
管家模样的人先是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垂首道:
“属下明白了。云州路途遥远,老人家独自生活,想必甚是清苦。殿下仁厚,体恤旧将家眷,属下这就安排人,送些云州紧缺的棉布药材过去,以示慰问。”
七皇子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多言,继续慢条斯理地品茶,欣赏着窗外的市井烟火气。
……
第二天,威远镖局。
秦山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宁,教导江无花时,偶尔会出神,目光下意识地飘向客栈的方向。
突然,镖局门口来了一个陌生的货郎,指名道姓要找秦山,说是受人所托,捎来一点云州的“土产”。
那是一个不大的包裹。
秦山接过时,手指有些发僵。
打开包裹,里面是几匹质地细腻的云锦,还有几包云州特产的珍贵药材,都是治疗风寒湿痹、滋补元气的上品。
东西不多,却样样精准地戳在他的心坎上。
包裹里没有只言片语。
但正是这种沉默,比任何直接的威胁都更令人窒息。
秦山拿着那包东西,站在原地,像一尊突然被冻住的石雕。
阳光晒在他身上,他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冰冷僵硬。
七皇子甚至不需要多说一个字。
这些来自故乡、精准投递的“慰问品”,已经清晰地传达了一个信息:
你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
你在意的人,她的安危,取决于你的选择。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愤怒、屈辱和巨大无力的情绪,像毒火一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想将那包东西狠狠摔在地上!
但他不能。
他仿佛能看到老母亲在昏暗的油灯下缝补衣服的佝偻身影,听到她压抑的咳嗽声。
他这条命是从边疆捡回来的,他可以不在乎,但他不能连累风烛残年的老母!
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最终,他只是默默地将包裹重新包好,手指颤抖着,塞进了自己床铺最底下。
那柔软的云锦和冰凉的药材,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整个下午,他都沉默得可怕。
江无花练功时出了错,他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指出,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某个方向。
……
夜色,再次笼罩小镇。
江无花练完功,累得几乎虚脱,却还是坚持帮着秦山收拾好练功的器械。
她感觉今天的秦镖师格外不对劲,总感觉秦镖师心不在焉的,像是有什么心事……
“秦镖师,您……没事吧?”
她小心翼翼地问。
秦山回过神,看着眼前这张被汗水浸透、却依旧带着关切和朝气的小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江无花都觉得有些不安时,他才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丫头……如果你有一天,不得不去做一件你很不愿意做的事,但如果不做,你最亲的人就会受到伤害……你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很突然,很沉重,完全不像他会问的话。
江无花愣住了,眨了眨眼,似乎没太理解这个问题背后的复杂和残酷。
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很自然地回答:“那……那就去做啊!”
她的想法简单而直接:“最亲的人最重要了!只要他们好好的,我做什么都行!爹说过,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比什么都强。虽然我爹总骂我,但我知道,他其实最怕我出事。”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语气里带着她这个年纪特有的单纯:
“而且,等我有大本事了,我就能保护他们,谁也不能伤害我的家人!到时候,就不用做不愿意做的事了!”
平平安安在一起……保护家人……
这些简单朴实的字眼,像一把钝刀子,缓慢而深刻地割着秦山的心。
他望着江无花那双清澈的、毫无杂质的眼睛,里面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强大”后能保护家人的坚信。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
这丫头的世界,虽然清贫,却还有李长生那样深不可测的人物为她遮风挡雨,她尚未真正见识过世道的黑暗和权力的冰冷碾压。
而自己……早已别无选择。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悲哀席卷了他。他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死寂的深潭仿佛更加灰暗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低沉而缓慢:
“丫头……我明天……不能再教你了。”
“什么?”
江无花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睛猛地瞪大,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慌乱,“为……为什么?秦镖师,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我可以更努力的!我……”
“不是你的问题。”
秦山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你很好。比我想象的……好得多。”
他抬起头,望向京城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屋舍,看到了那座吞噬人心的巨大牢笼。
他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近乎扭曲的弧度。
“有人……给了我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让我……不得不去给某些人卖命。”
“或许……那样,我的家人,就能过上他们所谓的‘好日子’吧。”
“好日子”三个字,从他牙缝里挤出来,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悲凉。
江无花彻底呆住了,她听不懂那些复杂的话,但她听懂了秦山语气里的无奈,听懂了“不能再教你了”这个残酷的结果。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
秦山不再看她,转过身,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萧索和决绝。
“回去吧。”
“以后……不要再来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走向自己那间昏暗的窝棚,留下江无花一个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心里充满了巨大的失落和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