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热起来,蝉开始在树梢没完没了地嘶叫。
江无花往威远镖局跑的次数,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
起初只是清晨偷偷摸摸去,后来有时下午铺子里没什么活计,她也会找个由头溜出去片刻。
回来时,常常满头大汗,小脸通红,眼睛里却闪着一种李长生既熟悉,又莫名烦躁的光。
那是一种找到了某种目标、并且为之投入全部热情的专注。
李长生依旧瘫在柜台后,像一尊懒散的泥塑。
但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落在江无花身上的时间,似乎变长了些。
他能看到她偶尔揉捏酸痛胳膊的小动作,能闻到她回来时,身上淡淡的汗水和尘土混合味。
还有那越来越沉稳、偶尔会下意识调整的站姿。
他知道那姓秦的镖师没藏私,是真教了点东西。
他也知道,那丫头是真拼了命在学。
这本来没啥。
丫头多个防身的本事,他乐见其成。
但问题是——那死丫头,隔三差五就拎着点东西往镖局跑!
今天两个肉包子,明天一包花生米,后天不知道又从哪儿捣鼓来一块新卤豆干……
虽然都不是什么值钱玩意,但架不住次数多啊!
那都是钱!
是他李长生抠抠搜搜、省吃俭用才攒下来的铜板!
这跟白嫖有啥区别?
他李长生虽然穷,虽然抠,但还没脸皮厚到让自家丫头天天拿这点零碎去换人家真本事的地步。
那姓秦的瞧着就不是普通人,人家肯教,是情分,不是本分。
这账,算不过来。算得他心里膈应。
这天下午,江无花又洗又擦,把柜台桌面抹得锃亮,然后蹭到柜台边,眼神飘忽,小手绞着衣角,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长生掀开眼皮瞥了她一眼,心里跟明镜似的。
准是又琢磨着要去镖局,又琢磨着顺点啥东西当“学费”。
他没吭声,等着她开口。
“爹……”
江无花声音细细的,带着点讨好,“那个……后院的柴好像不多了,我……我去看看王婶家有没有多余的柴火……”
这借口找得稀烂。
柴棚里柴火堆得满满当当,小饿早上刚劈好的。
李长生从鼻子里哼出一股气,没戳穿她。
他慢吞吞地坐直身体,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只手伸进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灰扑扑,看起来沉甸甸的小布袋。
布袋口用一根细绳系着,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他把布袋“啪”地一声,扔到江无花面前的柜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江无花吓了一跳,看着那布袋,又看看李长生,一脸茫然:“爹……这是?”
“拿着。”
李长生语气硬邦邦的,眼神看向别处,像是多看一眼那袋子都心疼,“赶紧滚蛋。”
江无花迟疑地解开绳扣,往里一看,眼睛瞬间瞪大了。
银子!
里面是白花花的碎银子!
还有几串崭新的铜钱!
分量比上次他给的那包“嫁妆钱”还要足!
“爹!这……这么多钱?!”
江无花声音都变了调,“您哪来的……”
“你管老子哪来的!老子卖钩子来的!”
李长生不耐烦地打断她,语气冲得很,“老子虽然穷,但不能白占人家便宜!那姓秦的教你东西,你不表示表示?就拿那些破包子烂花生糊弄鬼呢?老子丢不起那人!”
他越说越气,好像亏了几百两银子似的:“拿着这钱!去买点像样的东西!酒!肉!随便你!别他妈再拿那些零碎寒碜人了!赶紧去!看着你就烦!”
江无花捧着那袋沉甸甸的银子,感觉手心滚烫。
她看着爹那副凶神恶煞、仿佛下一秒就要跳起来打人的样子,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谢谢……谢谢爹……”
她最终只挤出这几个字,声音有些哽咽。
“谢个屁!快滚!”
李长生挥挥手,像是赶苍蝇,重新瘫回椅子里,闭上眼睛,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样子。
江无花紧紧攥着钱袋,深深吸了口气,转身跑出了铺子。
脚步声很快远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
只剩下李长生一个人。
还有扫地的小饿。
小饿看着李长生肉疼的样子,嘴角抽了抽。
他的这位恩公,永远是刀子嘴豆腐心。
对自己非常随意将就,但是对他和江无花,又很大方。
李长生依旧闭着眼,瘫在椅子上,像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
他突然猛地睁开眼,像是被蝎子蜇了屁股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
五官扭曲,一只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狠狠拍着自己的大腿!
“哎呦喂!造孽啊!老子攒了多久啊!”
“败家丫头!讨债鬼!”
“早知道当年就该让你在湖里漂着!捞你回来干嘛!专门克老子那点棺材本!”
他在柜台后来回踱步,捶胸顿足,脸上的表情痛苦得像是被人割了肉。
那袋银子,可是他一点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藏着床底下砖缝里,准备万一哪天铺子真开不下去了,好歹能撑一段时间。
现在倒好,全喂了那姓秦的!
虽然道理他都懂,人情债不能欠,尤其是那种有本事的人。
但这真金白银掏出去,简直比挖他的心肝还疼!
他越想越肉疼,越想越后悔,恨不得现在就去把丫头追回来,把钱抢回来。
可脚步挪到门口,又停住了。
他仿佛看到江无花拿着钱,高高兴兴去买酒买肉,然后小心翼翼捧给那个秦镖师时,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长长地、重重地叹了口气。
“妈的……”
最终,他还是黑着脸,慢吞吞地踱回柜台后,重新把自己摔进椅子里,有气无力地瘫着,像一条被抽了骨头的咸鱼。
阳光透过门框,照在他身上,他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满脑子都是那袋飞走的银子。
“亏大了……这次真亏大了……”
他嘟囔着,声音里充满了货真价实的心痛。
而此刻,江无花正紧紧攥着那个温暖的钱袋,脚步轻快地跑在去往集市和酒铺的路上。
她心里盘算着要买一坛最好的酒,割最新鲜的肉,好好谢谢秦镖师。
阳光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她并不知道,身后那间破旧的铺子里,她那个抠门的爹,正因为这袋“像样”的学费,心疼得快要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