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在屋里洒下一地清辉。
江无花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似的。
脑子里全是白天偷看到的那些招式,秦镖师沉稳的身影,简洁有力的动作,还有爹那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
心里像有只小猫在挠,痒得厉害。
她悄悄支起耳朵,听了听里屋的动静。
李长生的鼾声平稳悠长,像是睡熟了。另一边,小饿的呼吸也均匀细微。
她咬了咬牙,极轻极轻地掀开被子,赤着脚,像只偷食的小耗子,踮着脚尖溜下床。
冰凉的木板地面激得她脚心一缩。
她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挪到门边,小心地拉开门闩。
“吱呀——”
门轴发出极其细微的一声轻响。
江无花心脏猛地一跳,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里屋的鼾声顿了一下,翻了个身,又继续响起。
她这才松了口气,像一尾滑溜的鱼,悄无声息地溜出门,又反手轻轻带上门。
夜间的空气带着沁人的凉意,月光把小巷照得朦朦胧胧。
她穿着单薄的寝衣,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却压不住心里的兴奋和急切。
她目标明确,一路小跑,直奔镇东头的河边柳树。
夜晚的威远镖局黑漆漆、静悄悄的,只有门口那两盏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投下昏黄的光晕。
她熟门熟路地钻到那棵大柳树下,深吸一口气,摆开架势,回忆着白天秦镖师教导的步伐和发力技巧,生疏地模仿起来。
她先试着练习那侧身卸力的挡格,手腕笨拙地翻转,总觉得别扭,不得劲。
又试着模仿那简洁直接的直拳,一拳打出,软绵绵的,自己都觉得可笑。
她反复比划着,调整着角度,回忆着秦镖师说的“力从地起”、“腰转肩送”,可身体就是不听话,动作歪歪扭扭,像个蹒跚学步的稚童。
越练越急,越急越乱。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心里那点兴奋渐渐被急躁取代。
她发现自己记住的只是皮毛,真正的关窍,隔着墙,根本偷不到。
“不对……不是这样……”
她一边比划,一边沮丧地小声嘀咕,对着空气较劲,“手腕要转……腰要拧……”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注意到,不远处的河面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沉默的身影。
秦山抱臂靠在一艘闲置的小破船边,整个人几乎融在黑暗里,只有偶尔烟袋锅子亮起的红点,映出他半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和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他看着柳树下那个跟自己的影子较劲的小丫头,笨拙,执着,却又带着一股不肯服输的韧劲。
看了许久,直到江无花又一次因为发力不对差点把自己带倒,他终于动了。
他无声地磕了磕烟袋锅子,别回腰后,然后迈步,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脚步声很轻,但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依旧清晰可闻。
江无花正全神贯注地对着柳树树干练习直拳,猛地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吓得魂飞魄散,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过身。
背紧紧抵着粗糙的树干,心脏狂跳,脸色煞白。
月光下,秦山高大的身影轮廓清晰,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深沉。
“秦……秦镖师……”
江无花声音发颤,手脚冰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被抓住了!他会不会告诉爹?爹肯定会打死她!
秦山走到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扫过她因为练习而通红的小拳头,又落在她惊惶失措的脸上。
沉默了几息。
预想中的呵斥没有到来。
秦山只是缓缓地开口,没有责备的意思:
“丫头,拳不是这样打的。”
江无花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秦山没再多说,只是略微侧身,摆了一个最基础的拳架。
动作不快,每一个细节都在月光下清晰展现。
沉肩,坠肘,松胯,目光平视。
“看好了。”他说。
然后,他对着面前的空气,极其简单地打出一拳。
没有呼啸的风声,没有夸张的动作。就是那么简简单单的一记直拳。
但就在拳头打到尽头的那一刹那,江无花似乎听到了一声闷响,像柴火燃烧的爆裂声。
秦山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又瞬间放松。
他脚下的地面,似乎微微沉了一下。
一股凌厉的冲击感,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扑面而来。
吹得江无花额前的碎发都向后拂动。
江无花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微张开,忘记了害怕。
这一拳……和她刚才软绵绵的比划,和她看过的所有镖师练功,都不一样!
秦山收回拳,站直身体,看向她:“看懂了吗?”
江无花下意识地摇头,又赶紧点头,脑子一片混乱。
“力,不是胳膊上的劲。”
秦山指了指地面,“从这里起。”
他又指了指腰腹,“经过这里。”最后目光落在拳头上,“最后送出去。”
“你的劲,散掉了。绷得太紧,反而无力。”
他言简意赅,却字字敲在江无花心上。
她似懂非懂,但隐隐约约摸到了一点门槛。
“再试。”秦山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江无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和紧张,学着秦山的样子,摆开拳架,回忆着他刚才发力的感觉,拧腰,送肩,一拳打出。
依旧生涩,依旧无力。
但似乎……比刚才顺畅了一点点。
“腰再沉一点。”
“肩放松!”
“眼神!看你要打的地方!”
秦山站在一旁,偶尔吐出几个字,精准地指出她的错误。
江无花一遍遍地练习,忘了时间,忘了寒冷,忘了害怕。
月光下,柳树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个教得沉默冷硬,一个学得专注认真。
直到远处传来一声隐约的鸡鸣。
秦山动作顿住,抬头看了看天色:“够了。回去。”
江无花这才从那种忘我的状态中惊醒,只觉得浑身酸痛,尤其是胳膊和腰背,但心里却充盈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兴奋。
她看着秦山,眼睛亮得惊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谢谢秦镖师!”
秦山没回应,只是转身,身影很快重新没入河边的黑暗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江无花站在原地,看着秦山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拳头,慢慢握紧。
虽然依旧没什么力气,但她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深吸一口带着凉意的晨间空气,转身,轻手轻脚却又脚步轻快地向家的方向跑去。
她不知道,在她离开后,黑暗里,秦山的身影又悄然浮现。
他望着那小丫头消失的巷口,良久,才叹了口气,几乎听不见。
眼神里,那片死寂的深潭,似乎起了一丝涟漪。
而更远处,长生铺子二楼的窗户后面,一双眼睛缓缓收回目光。
李长生不知在窗前站了多久。
他哼了一声,拉上窗户,重新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花拳绣腿……”
嘟囔声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