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戴着铁手套的大手,直直抓向冷云舒的喉咙。
冷云舒吓得闭上了眼,浑身僵硬,连尖叫都卡在喉咙里。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
耳边响起一声闷响和一声短促的痛呼。
他猛地睁开眼。
只见那个冲进来的兵士歪倒在地,后脑勺淌下暗红的血。
他身后,站着一个小巧的身影——是阿禾!
阿禾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沉重的黄铜烛台,烛台上沾着血迹。
她脸色惨白得像纸,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却还有一种豁出去的狠劲。
阿禾是府里的侍女,比他大几岁。
冷云舒认识她很久了。
听府里的老人说,阿禾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父亲下朝回来时,在街边雪堆里捡到的快冻僵的小乞丐,带回府里给了口饭吃,就这么留了下来。
她平时沉默寡言,只低头做事,冷云舒几乎没怎么注意过她。
“少…少爷!快走!”
阿禾的声音抖得厉害,扔下烛台,一把抓住冷云舒冰凉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冷云舒脑子还是懵的,被阿禾猛地从地上扯起来,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门外走廊里一片混乱,哭喊声、呵斥声、打砸声混作一团。
火光晃动,人影幢幢。
阿禾拉着他在混乱的走廊里狂奔。她熟悉府里每一条小路,每一个拐角。她专挑人少、昏暗的地方跑,七拐八绕,竟然暂时甩开了追兵。
冷风吹在只穿着单薄寝衣的冷云舒身上,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
赤脚踩在冰冷甚至有时有碎片的地面上,传来钻心的疼,但他死死咬着牙,不敢出声。
他们一路躲藏,终于摸到了府邸最偏僻的一处角落,那里有个平日里用来运送柴炭的矮窄小门。
阿禾颤抖着手,拨开门口堆放的杂物,用力拉开那扇几乎锈死的门闩。
“吱呀——”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在混乱的背景音中显得格外清晰。
门外是漆黑冰冷的巷子,寒风立刻倒灌进来。
“快!少爷!出去!”阿禾用力把他往外推。
冷云舒一只脚踏出门口,冰冷的雪沫瞬间淹没脚背。
他猛地回头,抓住阿禾的袖子:“阿禾!一起走!”
阿禾的脸上混着汗水和泪水,她用力摇头,眼神坚定:
“不行!一起走目标太大!他们发现我们不见了肯定会追!少爷你快跑!往城外跑!别回头!”
她猛地掰开冷云舒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硬邦邦、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塞进他怀里。
又迅速把自己身上那件旧棉袄脱下来,裹在他几乎冻僵的身上。
“这点干粮你拿着!快走!”
她最后推了他一把,力气大得几乎把他推倒在雪地里。
然后,她毫不犹豫地,“砰”地一声从里面关上了那扇小门,里面传来了她重新插上门闩的沉闷声响。
“阿禾!阿禾!”
冷云舒扑到门上,徒劳地拍打着冰冷的木门,声音被寒风撕碎。
门内再无声息。
只有府邸里越来越近的喧嚣和火把的光影,预示着追兵即将到来。
冷云舒浑身一颤,猛地意识到阿禾是用自己当诱饵,给他争取时间!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隔绝了生死的门,咬紧牙关,转身一头扎进巷子外的黑暗和风雪之中。
冰冷的雪片像刀子一样刮在他脸上、身上。
单薄的寝衣和那件旧棉袄根本挡不住彻骨的寒意。
赤脚踩在积雪和冻硬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传来刺骨的疼痛。
他不敢走大路,只能在漆黑狭窄、污水横流的小巷里拼命奔跑。
摔倒了,立刻爬起来,继续跑。
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风雪呼啸的声音。
怀里的那块干粮硌得他胸口生疼,却也是他唯一的依靠。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肺部像火烧一样疼,腿脚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才敢躲在一个堆满垃圾的角落里,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天,渐渐亮了。
但光明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更深的恐惧。
城门口肯定贴满了海捕文书!
他这张脸,就是最大的目标!
他听到巷子外传来官兵盘查的呼喝声,和百姓们惊恐的低语。
“冷家……真的通敌了?”
“全抓了!听说满门都要……”
“啧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些话语像针一样扎进他耳朵里。
父亲绝望的呐喊、母亲被推倒的身影、阿禾最后决绝的眼神……在他脑子里反复闪现。
恨意、恐惧、无助、冰冷……种种情绪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他不能被抓到!
他必须活下去!
阿禾用命给他换来的机会,他不能浪费!
可是,怎么活?
这张脸,能逃到哪里去
一个疯狂而恐怖的念头,像地狱里爬出的藤蔓,猛地缠住了他。
他颤抖着手,摸向怀里。
那油纸包里,除了那块干硬的饼,还有一样东西。
那是阿禾塞给他时,一起塞进来的。
是一把很小、很旧的小刀。
冰凉的刀柄触碰到他的指尖,激得他浑身一颤。
他看着那把小刀,刀身上出他那清秀轮廓的脸。
就是这张脸,会要了他的命。
他猛地握紧了刀柄,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却也更加绝望。
他环顾四周,垃圾堆散发着腐臭,角落里还有未化的肮脏积雪。
他伸出另一只手,抓起一把混合着污水的冰冷雪块,胡乱抹在脸上。
冰冷的刺痛让他打了个哆嗦。
然后,他举起那把小刀。
刀尖对准了自己左侧的脸颊。
他的手抖得厉害,呼吸急促。
他知道这很疼,会很丑。
但他没有选择。
他猛地闭上眼睛,牙关死死咬住,用尽全身力气,将刀尖狠狠划了下去!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他喉咙里挤出。
撕裂般的疼痛瞬间席卷了他的神经。
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滴落在雪地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他几乎晕厥过去,但强大的求生欲支撑着他。
不能停!
他再次举起颤抖的手,咬着牙,又是一刀!
横着划了过去,与第一道伤口交错!
疼痛几乎让他崩溃。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和鲜血混在一起。
他像是疯了一样,对着自己的脸,一下,又一下……
用最粗糙、最残忍的方式,摧毁着那张曾经代表身份、如今却只会带来杀身之祸的脸庞。
血模糊了他的视线,疼痛几乎让他麻木。
直到感觉整张左脸都变得血肉模糊,火辣辣地疼,他才脱力地松开手,小刀“当啷”一声掉在雪地里。
他瘫倒在垃圾堆旁,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脸上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
他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触手之处,是一片湿滑、黏腻、翻卷的可怕伤口,完全毁了原本的皮肤。
剧烈的疼痛和失血,让他感到一阵阵眩晕。
冷……好冷……
他蜷缩起来,把阿禾那件染血的旧棉袄裹得更紧,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雪,还在下,渐渐覆盖了地上的血迹,也试图覆盖住这个蜷缩在垃圾堆里,毁掉自己容貌的少年。
世界一片寂静,只剩下风雪声,和他压抑的、因疼痛而断断续续的抽气声。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唯一的念头是:
不能死在这里……
不能辜负阿禾……
他挣扎着,用最后一点力气,啃了一口那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干粮,混着脸上的血和冰冷的雪沫,艰难地吞咽下去。
然后,意识彻底被黑暗和寒冷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