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林战说她会泡茶，蒙拓就大声吩咐人，只见有人从外头送了东西进来；顾芙一看百感交集，竟然是她在京城的御书房，给当时还是太子的平康帝泡茶用的那套琉璃壶。
“这汉人的茶和咱们塞外的茶不一样，又听说顾大人家里那玉峰龙井号称一两龙井一两金？”
一个鞑子兵赫然在顾芙面前放下一盒玉峰龙井。
林战道：“汉人的茶，确实与塞外不同，还有许多讲究。”
蒙拓点头：“白玉城每年汉人茶叶都能抢成一团，价格哄抬到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顾芙没有答话，把烧开水的壶放到炭炉上煮，又撕开玉峰龙井盒上的封条，当茶叶香气扑鼻，竟是百般滋味上心头，那套琉璃壶具有两个杯子已经碎了。
帐里突然安静下来，谁也没有说话，所有人都在看顾芙煮茶。
顾芙娴熟地操作壶具，眼睛凝视在碎得四分五裂的琉璃杯上，心里兴起一股强烈的复仇愿望──她要回去，她要报仇。
蒙拓专注看顾芙煮茶，汉人茶道讲究，即使顾芙此刻敷衍，点茶的手势和功夫也让人着迷；蒙拓见琉璃壶居然会变色，啧啧称奇。
“二王子，你大哥这些年一直在找你。”
顾芙沏茶的手一顿，才继续操作，然后起身给两人送茶。
“他担心我不死。”林战简单明了的回答。
蒙拓不怀好意笑了笑，拿起茶居然一口闷，李芙心里腹诽：野蛮人，牛嚼牡丹！
喝完之后玩味笑道：“嘿，这汉人搞这玩意儿中看不中用，这茶还没咱塞外捣茶好喝。”他转着杯子，看向顾芙：“你们成天贪图享受，摆弄这些无谓的玩意儿，自诩风雅，呵呵，难怪会亡国。”
顾芙对这些话充耳不闻，见他放下杯子，又要给他满上，但蒙拓大手一挥：“不用了。”
“二王子，什么时候要回去，取回属于你的东西？”
林战没有回答，蒙拓突然从他的腰际抽出一把匕首耍着玩，身体微微前倾：“赤卢二王子，你可要好好想清楚，我们鞑靼的塔格王子，正在等你回复。”
林战冷声回应：“我无兵无将，孑然一身，此刻唯一的财产就是这个汉人女奴。你们鞑靼湖日可汗竟然想帮助我……”
蒙拓截断他的话：“是塔格大王子愿意帮助你，让你重回故土。”
顾芙身子微微一震。
林战笑：“你们有那个精力？或者说……塔格大王子有那个时间？”
蒙拓却伸出五根手指。
林战挑眉：“五千？”
“是五百！”蒙拓有些生气：“我可以给你五百精兵，本将军亲自训练出来的精兵。”
林战摇头：“五百精兵杀得死人，杀不服人。”
“那你到底还要什么？”
帐里气氛一度紧张起来，不过林战并不被蒙拓气势所胁，看了一眼顾芙。
顾芙知道要走了，会意起身。林战转头对蒙拓说：“远方的朋友，多谢这阵子的款待。”
蒙拓哼了一声，也不留他；林战径自带着顾芙离开。
两人出来时，外面天已大亮，顾芙一直低着头，与林战循着原路回去；此刻没有下雪，阳光正炽，顾芙被亮得几乎看不清楚地面，险些跌倒；林战本来走在前面，听到声响转过身来：“上来。”
顾芙忙摇头：“不行，当心被看见。”
“无妨，你已经过了明路，不会有人动你。”
顾芙终究爬上他的背，两人一路上慢慢走，都默不出声；顾芙想了很久，最后还是闷闷开口：“他让你回去族里，抢你大哥的位置，是吗？”
“嗯。”林战声音沉稳：“塔格是鞑靼的大王子，如果哪天湖日可汗死了，他却不怎么容易坐上王座，他的弟弟们都不是省油的灯，所以他想争取夜狼的支持；可偏偏我大哥与三王子图猛交好。”
顾芙曾听公孙卓说过，鞑靼有很多部落，他们决定继承的王者，不像汉人一样有立长立嫡的规则，完全以实力和部落支持度说话。
“湖日快死了吗？”
林战说不确定，只是鞑靼几个王子争得很厉害，最有竞争力的，除了大王子塔格，还有图猛三王子以及小王子西耶。
顾芙脑筋转得快：“蒙拓可以联合五胡攻打大晋，难道还没掌握整个塞外势力？”
林战摇头：“攻打大晋是湖日早就计划好的，早在一年半前他就已经开始筹备，从萧旭被调走、五胡西梁入侵，拖住主力军队，都是湖日的计划。”
顾芙深吸一口气，又道：“他们为什么要相信你？毕竟你在我身边这么久，这瞒不了人……”
“因为他们不会相信一个夜狼人，会甘愿成为一个大晋人的奴隶。”两人来到营帐前，林战转过头，亲吻了一下顾芙靠向他的脸颊：“他们无法想象，我会对一个汉人忠心。”
顾芙抱着林战的脖颈，把脸埋在他的脖子处，闷闷道：“我想回家。”又道：“林战……你想回你的家吗？”
“我说过了，夜狼族人没有家。”
“我是说──回你的族里……以前我以为你只是一个夜狼族人，不知道你是夜狼族王子。”
“现在知道了，所以？”
所以……顾芙被问住了。
她哪里能想到，自己花了250两银子，以为买了一个高大帅气的侍奴，想不到居然买来一个王子。
顾芙没有说话，只是双臂搂着林战搂得更紧了。
“林战，命运让我和你相遇，当初你跟着我，是因为你只有我；后来我回江南，我的身边也只有你，你我之间不知从哪一刻起，早就不再是主仆关系，我说我爱你不是骗你的，可我不知道──”
林战突然笑起来，顾芙微楞，她已经多久没有看过林战笑了？可这笑带着悲凉，她有点慌，这不是她熟悉的林战，此刻背着她的，叫赤卢凌战，是夜狼族的二王子。
林战突然把她放下来，正面对着她：“你希望我回去？”
顾芙突然鼻子一酸，他怎么会觉得自己希望他回去？他不知道自己早就离不开他吗？不知道自己喜欢他喜欢得每次想到他心脏就会疼吗？不知道自己这七个月守着京城，不怕被鞑靼兵给杀死，就怕此生再也见不到他吗？他怎么会觉得自己希望他回去？
可她的良知她的教育都告诉自己，不能以爱之名去捆绑对方，她不能驯一条狼成为狗，因为变成狗的林战迟早有一天会不爱她。
她无法忍受不爱她的林战。
顾芙越过林战走到他前面，背对他：“你想回家去就回去，林战，我想告诉你，如果我不是大晋的官，没看见方才帐里的荒淫羞辱，你去哪，我顾芙就跟到哪；可我现在不能走，大晋的仇，我得报，不能不管。”
“嗯。”
顾芙眼泪掉了下来，她觉得林战要离开她了，她迈开步伐，掀帘进帐，林战跟了进来，突然道：
“当年我大哥想杀掉我。”
顾芙顿住，转过身来。
林战上前一步，用粗砺的大拇指揩去她脸上的泪水。
“我十三岁的时候，他布下一个陷阱，让我到孟河，碰上了你们汉人。”
顾芙从方才他和蒙拓的对话猜到了一些：“所以你就被抓到了京城，进了教坊。”顾芙不知道林战为什么要说这些。
“三年前你在白玉城放了我，记得吗？”见顾芙点头，林战继续道：“你放了我，我确实可以杀回夜狼部落，召集我的族人，与我大哥傅卢巴猛决一生死，可我没有。”
顾芙心脏猛烈跳了一下，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林战。
“因为我心里的雪狼神告诉我，跟着你……我只想跟着你……”
“林战……”顾芙又哭了。
“你问我想不想回夜狼，夺回自己的一切，坦白说我不知道；可是我很清楚我不想和你分开。去年腊月二十九我进京找不到你，见到宅邸被烧，以为你死了，你不知道我有多疯狂！我见一个鞑子杀一个，最后甚至烧了一个鞑靼兵营；要不是听到消息你可能被蒙拓抓了，我可能最后会杀了自己！那时候，我没想起要回夜狼，一次都没有。”
林战提到那一刻，表情狰狞，身体也不自觉颤抖，似乎想到那一刻他仍心有余悸；顾芙泪流满面，直扑进林战的怀里。
他们相互拥抱，并且缠绵拥吻，这一刻顾芙的灵魂回到了躯壳，悬而未落的心也终于安放到了实处。
许久两人才分开，顾芙捧着他的脸：“我知道你为什么此刻会犹豫，就像我为什么非留下来不可。”她看着他，眸光盈盈：“林战，你若想走，放心走，等我做完我该做的事，我去找你──”
林战正要说什么，突然又定住，转身看向帐外，外头传来一名鞑靼兵的声音，等他说完，林战皱眉，然后一名女子掀帘进来，跪在地上。
竟是周翊的妻子杨氏。
顾芙马上明白，他们是送杨氏来陪夜的。
林战本来想把她赶走，但立刻被顾芙拦了下来，说她是周翊的妻子；于是林战把鞑子兵打发走，顾芙就去扶杨氏起来：“嫂子不要怕，他们走了。”
杨氏衣着暴露，顾芙立刻把方才脱下的毛氅盖在她身上；杨氏整个人瑟瑟发抖，眼睛泛红，顾芙才发现她手上一直攥着一根簪子。
顾芙给她倒了一碗羊奶：“先喝点，暖暖身子。”
杨氏喝了两口羊奶，紧绷的身子终于放松。
顾芙问：“其他人……”
“其他人──”杨氏又整个人颤抖起来：“吕盈盈活不过今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