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钗声入宫
京城·南市,未时末。
秋阳像一层薄蜜,把千摊万铺都刷得发亮。绸缎在风中拍打出水波声,糖画熬出蜜金色的泡,炸果子“嗤啦”一声落进滚油,溅起细碎的星子。空灵被一缕甜香牵住,脚步黏在栗子摊前,鼻尖轻耸,像偷腥的猫。
月弥失笑,扣住她手腕:“要吃也等会儿,先跟我来。”
拐过两条窄巷,人声忽然低下去,一间不起眼的小铺蹲在槐荫里,乌木门额只刻一个“钗”字,笔划细若游丝。推门进去,一缕旧木与银粉的气味儿扑面而来。铺主是个鬓发花白的老妪,抬眼瞧瞧她们,也不招呼,继续低头锉一支铜梗。
柜台里没挂金银满壁,只摆一只乌木匣,匣盖敞开,里头躺着七八枚小钗,长短不过指,钗头却各有趣致:或作并蒂莲,或作翻翅雀,最边上是一对“鱿须钗”——银柄两分,弯成柔弧,须尖坠着米粒大的海珠,轻轻一摇,“琤——”一声颤,像把风切成薄片。
月弥两指捏起其一,对着天光眯眼打量,珠影在空灵脸上晃出一星白点。
“就它。”她回头问老妪,“多少钱?”
老妪伸出三根指,晃晃,又缩回去,继续锉铜。
月弥也不还价,掏出一小块碎银放在案上,顺手把另一只钗也一并拿走。老妪抬眉,目光在两人之间溜一圈,咧嘴笑了笑,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仍不语。
月弥把空灵按在柜前小凳上,拨开她耳侧碎发,将钗斜斜插入螺髻。银须贴着鬓角,珠坠悬在颊边,走一步晃一步,琤琤琤琤,像把心跳串成细铃。
空灵被镜里的小影唬住——银白头发里忽然长出两只会唱歌的小鱿,她伸手想碰,又怕弄折,指尖悬在半空,耳尖先红得透明。
月弥俯身,对着镜子里的人低声道:“别摘,让它响到宫门口,让整座京城都知道,我们来了。”
话音才落,巷口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青石板被靴底踏出清脆的“哒哒”声,像一串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笔直的通道。
四名带刀侍卫先行,玄甲红缨,腰牌上刻着皇族日纹。随后是一顶青幔马车,车辕雕金,垂帘绣着暗云纹,像一截夜空被裁下来挂在门口。车旁立着个青衣小厮,约莫十七八岁,面白无须,眼角却带着练家子的精悍。他趋前两步,长揖到地,声音不高,却足够让整条巷子都听得清楚:
“几位神使远道而来,陛下口谕——请即刻入宫暂住,车驾已备,南熏门外直驱丹凤门,勿误。”
时希正抱着流光琴,闻声“噌”地直起腰,眼睛放光:“要入宫啊!与兄,你说这人族的宫殿是怎么个模样?是不是金砖铺地,夜明珠当灯笼?”
君与抱臂站在槐树下,指尖轻轻叩着剑柄,目光先扫过侍卫腰牌,再扫过车辕徽记,确认无误后才微微颔首:“多谢陛下美意,烦请引路。”说罢抬步,竟是半句废话也无。
“哎——”时希被晾在原地,撅着嘴回头,只见店里那两个姑娘还在照镜子,忙喊,“喂?该走啦!再磨蹭,宫门要下钥了!”
月弥闻声,指尖在柜面轻点三下,把另一只鱿须钗插进自己发间,珠坠一晃,与空灵颊边的那只遥遥相应,琤琤成韵。她牵了空灵出门,对青衣小厮点头:“有劳。”
小厮侧身让路,手臂一引,袖口滑落,露出腕上刺着的黑色小莲——只是一闪,又被衣料遮住。他低头道:“诸位请。”
四人依次登车。帘子落下的瞬间,市集声浪骤然远去,只剩钗声犹在——琤琤,琤琤——一路荡过石砖,荡过护城河,荡向高而深的宫墙。
车窗外,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像四条不肯安分的墨线,歪歪扭扭地,提前写进那座即将翻页的京城史。
二.皇子引路
宫门外,暮色初笼,丹凤门的铜钉映着残阳,像一排排烧红的铁眼。青幔马车停稳,车辕上的暗云纹被晚风抚平。赶车太监一甩拂尘,麻利地滚鞍下马,单膝点地:“参见殿下——”
四人循声望去。阶前立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龙脊马,鞍辔银辉闪动。马旁少年负手而立,衣袍猎猎,肩头交叉露出两柄剑柄:一柄湛蓝,一柄殷红。正是晌午纵马入城的大皇子,夏凌霄。
时希“噌”地钻出车厢,眼睛一亮,压低声音却掩不住雀跃:“哎哎,这不是刚才那位‘踏马扬尘’的大皇子?居然亲自等在这儿……莫不是专门迎接本琴师?”他笑得见牙不见眼,胳膊肘连撞君与两下。君与目不斜视,只抬手把时希的琴匣往后按了按,示意他别掉下去。
夏凌霄已迎上前来,目光掠过人群,准确落在最末两位姑娘身上。银发与墨发在夕光里泾渭分明,像雪落乌绸。他止步三尺外,抱拳一礼,声音清朗:
“两位想必便是来自神国的公主?果然清新脱俗,气质不凡。”
月弥莞尔,侧身让出半步:“殿下抬爱,我可不是什么公主。不过——”她指尖轻点空灵发侧那支鱿须钗,“这位是神主之女,实打实的神国公主。”
夏凌霄眸光微敛,再次行礼,比先前更郑重:“公主风仪,确与人族不同。这钗……”他视线落在随着空灵呼吸而轻晃的珠坠上,“与你很是相衬。”
空灵被他直视得耳尖发热,手指无意识地攥住袖口,声音轻得像风掠过麦芒:“谢殿下夸赞。我们此来人界,多有叨扰,还望见谅。”
“不必多礼。”夏凌霄含笑摇头,转而望向另一侧。时希早已半张手臂,预备来个轰轰烈烈的自我介绍,嘴角弧度拉到一半,却见大皇子与他擦肩而过,径直停到君与面前。
少年抬手,掌心向上,做了个“请”的握手势,眸中跃起一点剑光般的亮:“这位兄台气宇轩昂,颇有将星之风。在下夏凌霄,敢问高姓大名?”
时希的胳膊僵在半空,只好顺势转了个圈,假装去掸衣襟上的灰。
君与神色淡淡,伸手与他相握:“君与。”
掌心相触的一瞬,夏凌霄指节微紧,似有一道极细的剑气顺着经络探出,如冰线滑过。君与眼皮未抬,虎口处却泛起一层淡薄金火,两股气机“嗤”地交锋,又同时敛去。夕阳里,两人衣袖俱是一震,猎猎作响。
夏凌霄眼底战意更盛,朗声大笑:“君与?好名字!好气势!”他松开手,拍了拍自己后背双剑,“我前年在东京李家的剑庐苦修,得飞仙九诀,师父说我尚缺实战。今日一见君兄,便知是绝佳对手——”
少年后退半步,抱拳,目光灼灼:“可否赐教?”
话音落地,丹凤门前风声忽紧,铜钉映出的一线残阳被云影吞没,像有看不见的剑鞘,悄然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