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李鸳儿带着两个孩子入宫,崔府的后宅,便如同一锅被撤了主料的杂烩,看似依旧热气腾腾,内里却失了调和,只剩下各种配料互相冲撞,煮出一锅愈发呛人的酸涩。
栖梧院的女主人不在,曾经因她而聚集的目光与算计,便四散开来,更激烈地投射到彼此身上。
正妻陶春彩固然仍是名分上的女主人,掌着中馈,威风凛凛地发号施令,可底下那四个新进门、个个貌美却至今肚皮毫无动静的小妾,以及那个惯会做戏、心思活络的林婉儿,却如同一片片暗礁,让她这艘“正室”的大船行得磕磕绊绊。
四个小妾,年纪相仿,背景各异,入府时都曾得宠一时,可如今恩宠渐淡,又都无子嗣傍身,心中那份焦虑与不甘便化作了对彼此的敌视与对陶春彩的怨怼。
她们私下里拉帮结派,今日甲与乙一同讥讽丙的出身,明日乙又与丁联手给甲使绊子,后日四人又可能因某件新衣、某样首饰、某句闲话而同仇敌忾,将矛头隐隐指向“霸占”着正妻之位、又有女儿(虽然是个瞎女)的陶春彩。
她们从不曾怀疑是崔展颜的身子出了问题——毕竟府里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她们只深信是别人分了更多的雨露,或是陶春彩暗中使坏,才让自己迟迟怀不上。
林婉儿则依旧保持着她的生存之道。
面上对陶春彩恭顺有加,对几位小妾和蔼可亲,背地里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哪边风大往哪边稍稍倾斜,偶尔不动声色地给陶春彩添点堵,或是给某个小妾递个似是而非的消息,看着她们斗得越发厉害,自己则安稳地躲在角落里,盘算着何时能再往上爬一爬。
陶春彩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要应付这些女人的明枪暗箭,要打理日渐繁杂的府务(李鸳儿在时,许多琐事其实是她暗中帮着理顺的),
还要时刻惦记着女儿承悦的眼睛。
承悦眼前的光感时好时坏,终究没能真正“看见”。
这成了陶春彩心中一根拔不掉的刺,也是她唯一的寄托与希望。
只有在对着女儿时,她脸上才会褪去所有的尖刻与烦躁,流露出近乎卑微的温柔与期盼。
崔展颜每每踏入后宅,迎接他的不是温馨宁静,而是女人们精心修饰却掩不住疲惫与算计的脸,是变着法儿的诉苦、告状、争宠,是拐弯抹角打听他何时能再给她们一个“保障”。
前朝盐务的勾心斗角、与陶家父女那随时可能引爆的“把柄”已经让他心力交瘁,回到这曾经视为温柔乡、安乐窝的后院,却只觉更加心烦意乱,喘不过气。
夜深人静时,他独坐书房,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栖梧院。
想起李鸳儿总是温顺安静的模样,想起她从不主动争抢,从不聒噪抱怨,将两个孩子教养得乖巧懂事,将那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条。
虽然……他心底那根关于孩子身世的刺,从未真正消失,但至少在表面上,她给了他一份难得的清净与体面。
这种对比越是强烈,那份被繁琐与吵闹包围的烦躁,便越是催生出一种近乎怀念的情绪。
或许……让她回来住几日?或者,自己去看看她和孩子们?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有些按捺不住。
他提笔给宫中的李鸳儿写信,措辞谨慎,先是问了孩子们在宫中适应与否,学业如何,然后才委婉提及,若得陛下恩准,希望能入宫探望,或是接她们母子回府小住两日,以解思念之情。
信送入宫中时,李鸳儿正看着嗣儿新写的文章,先生批语甚佳。
她展信读完,眉梢未动。
崔展颜的心思,她大致能猜到几分。
无非是后院不宁,念起她这点“省心”的好处了。
她沉吟片刻,提笔回信,语气温婉,表示自己和孩子们在宫中一切安好,感念夫君挂念。
至于回府小住……她并未直接拒绝,毕竟名义上她还是崔家的媳妇,彻底断绝往来并非明智之举,尤其是在这深宫之中,多一条退路总是好的。
但她也不会主动要求,只写道:“妾身一切听从宫中安排,若陛下与贵妃娘娘允准,妾身自当遵命。”
回信送出,她思忖着,觉得此事还需过个明路,便寻了个由头,向掌管宫务的皇后宫中递了话,委婉提及崔家夫君思念孩子,不知可否告假两日回府。
消息自然很快传到皇帝耳中。
这日皇帝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听内侍低声禀报此事,手中朱笔微顿。
“崔展颜想接她回去?”皇帝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是,崔夫人亦向皇后宫中请示,望能准假两日。”
皇帝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摊开的奏章上,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紫檀木的桌面。
李鸳儿入宫伴读,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如今庄妃产子,他也只高兴的忘乎所以。
欢喜过了头。
其他的事情他确实忽略。
后宫格局微妙,她带着两个孩子,在这宫里既是一种牵制,也是一种……
他尚未想好如何安排的“存在”。
让她回崔府?哪怕只是两日,似乎也有些不妥。
崔展颜那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倒想看个真切。
他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意。
“皇子与伴读学业要紧,岂能随意耽搁?”皇帝开口,语气不容置疑,“传朕口谕,崔夫人专心照料皇子与公子学业,不必告假回府。”
内侍刚要应声,却听皇帝话锋一转:“不过,崔展颜既为臣子,又为夫父,思念妻儿亦是人之常情。
若他想探望,朕倒可格外开恩,准他入宫小住两日,与妻儿团聚。一应起居,让内务府妥善安排便是。”
内侍心中一惊,历来男眷入宫,这等事儿可是极少极少有的。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忙躬身道:“奴才遵旨,这便去传谕。”
旨意传到静怡轩时,李鸳儿正在修剪一盆菊花。
听完内侍的传达,她剪枝的手在空中微微停滞了一瞬。
不准她出宫,却允崔展颜进来?
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她放下银剪,接过宫女递来的湿帕擦了擦手,面上依旧是那副温顺恭谨的模样:“妾身谢陛下隆恩。有劳公公。”
内侍退下后,她独自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开始凋零的草木,眸色渐深。
皇帝此举,用意何在?
是单纯觉得孩子学业不可耽误?
还是……不想让她再踏出宫门,回到那个名义上的“家”?
亦或是,想将崔展颜也纳入可控的范围内观察?
允许外臣(即便是姻亲)入宫小住,虽是“恩典”,却也非比寻常。
这看似体贴的旨意背后,究竟藏着几分对崔展颜的“体恤”,几分对局势的掌控,又或许……有几分对她李鸳儿微妙的、不愿放手的示意?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无论皇帝是何心思,这道旨意都已将她与崔府、与崔展颜的关系,以一种更紧密、也更受监控的方式,重新联结起来。
她本想给自己留的后路,似乎被皇帝无形的手,悄然调整了方向。
也罢!
既然出不去,那就让他进来……
正好,她也想亲眼看看,这几个月的宫廷生活后,崔展颜再见到孩子们时,会是何种反应。
那些被她深埋的疑云,是否还会在他心中翻腾?
而崔展颜接到宫中传出的口谕时,心情更是复杂难言。
不能接妻儿回府固然有些失望,但皇帝竟肯破例准他入宫小住两日,这又是莫大的荣耀。
只是……入宫探望,与在自家府邸团聚,感觉终究不同。
在那重重宫阙之中,在帝王的眼皮底下,那份“团聚”,还能有几分自在?
他看着手中薄薄的谕令,仿佛能看到宫墙后那双深沉莫测的眼睛。
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混杂着一丝莫名的兴奋与警惕,悄然升起。
宫门,即将为崔展颜打开。
而静怡轩内短暂的平静,或许也将随着这位“夫君”的到来,被投入新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