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御前献艺
皇子开蒙宴，设于御花园临水的清漪阁。时值初夏，阁外荷塘新绿点点，已有早荷初绽，粉白的花朵在碧叶间婷婷而立。阁内却是灯火通明，丝竹悦耳，宫人穿梭如织，端上各色珍馐佳酿。
帝后高坐主位，皇后李氏端坐其侧，身着正红色凤穿牡丹宫装，头戴九尾凤冠，仪态端方，面容保养得宜，虽已年过四旬，依旧雍容华贵。
她唇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母仪天下的温婉笑容，目光平和地扫视着殿中众人，只在李鸳儿被点名时，那双总是沉静无波的眼眸深处，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审视与了然。
几位有头脸的妃嫔按品级分坐两侧，再往下便是皇子、宗亲子弟，以及如李鸳儿这般有殊荣入宫伴读的臣子家眷。气氛庄重却不失喜庆，帝后频频举杯，众人笑语相和。
李鸳儿带着嗣儿和承恩，坐在离主位稍远却视野尚佳的位置。
她今日穿了一身湖水绿暗纹宫装，发髻简单绾起，只簪了支素玉簪并两朵小巧的珠花，在一众争奇斗艳的宫妃中，显得格外清雅素净。
两个孩子穿着簇新的锦袍，规规矩矩地坐在母亲身侧，小脸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眼睛却不敢乱看，只盯着面前的杯盘。
宴至半酣，皇帝显然兴致极高，几杯御酒下肚，俊朗的面容染上淡淡红晕，眼神也比平日多了几分飞扬的神采。他放下酒杯，目光扫过全场，最后竟落在了李鸳儿身上。
“今日是皇儿开蒙之喜，亦是诸位伴读小公子入宫进学之始。”
皇帝声音朗朗，带着笑意，“久闻崔夫人出身虽不显赫，却素来兰心蕙质，想必也通晓些才艺，以娱耳目，添些雅兴？”
这话一出，满场皆静。所有目光瞬间齐刷刷投向李鸳儿。
有好奇，有审视，有嫉妒，也有等着看热闹的。
皇后心想：“又来了一个。”
她在心中无声叹息。
“柔妃李氏盛宠多年，如今又有孕在身，风头正劲。”
“如今这位做姐姐的也借着由头进了宫，瞧着虽是一副温婉恭顺的模样，可能让皇帝在这样场合亲自点名献艺……怕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这后宫，怕是又要不太平了。”
几位高阶妃嫔分坐帝后下首。
贤妃王氏（育有大公主）面带微笑，眼神却在李鸳儿起身时迅速与对面的淑妃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淑妃刘氏（育有二皇子）则微微垂眸，摆弄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仿佛对眼前一切漠不关心，唯有紧抿的唇角泄露了一丝不悦。
再往下，新晋得宠的几位嫔、贵人，以及刚刚通过初选、有幸列席的几位顶尖秀女，反应则直白得多。
一位刚晋了贵人的江南秀女，用团扇半掩着脸，与身旁同伴低语，眼神频频瞟向李鸳儿，带着毫不掩饰的嫉妒与挑剔。
另一位出身将门、性子直爽的嫔御，则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李鸳儿，鼻子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
满场目光，心思各异。
李鸳儿心头猛地一跳。她飞快地抬眼，正对上皇帝那含着笑、却深不见底的眼眸。那目光看似随意，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压，以及一丝……她不愿深究的、隐藏在醉意后的热度。
她下意识地看向主位下首的妹妹李鹂儿。鹂妃今日穿着妃红宫装，腹部隆起，脸上妆容精致，笑容得体。
感受到姐姐的目光，她转过脸来，脸上笑容未变，甚至还带着鼓励的意味，轻轻点了点头，用口型无声地说：“姐姐，去吧。”
那眼神，那姿态，都显示着她是“真心”想让姐姐在御前露脸，为这宴席添彩。
可李鸳儿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那笑容的弧度，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晦暗，都告诉她，鹂儿此刻心中绝非表面这般平静。
“陛下谬赞，妾身微末之技，恐难登大雅之堂，贻笑大方。”李鸳儿离席，行至殿中跪下，声音清晰而恭谨。
“欸，今日家宴，不必拘礼。”皇帝抬手虚扶，语气越发温和，“听闻夫人幼时也曾随民间艺人习得些歌舞？朕倒想听听看看，与宫中乐舞有何不同。诸位爱妃，你们说是不是？”
皇帝开了口，其他人自然纷纷附和。几位高位妃嫔脸上挂着雍容的笑，口中说着“甚是期待”，眼神却已冷了几分。
下首那些年轻些的嫔妃、尤其是新晋的几位秀女，更是毫不掩饰地交头接耳，目光在李鸳儿身上刮来刮去，充满了审视与敌意。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李鸳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她知道自己不能推拒，推拒便是扫了皇帝的兴致，也落了鹂儿的面子。既然要演，便需演得恰到好处。
“既蒙陛下不弃，妾身便献丑了。”她起身，对乐师方向略一颔首，“烦请奏一曲《采茶调》。”
轻快活泼的民间小调响了起来，与宫中惯有的雍容雅乐截然不同。
李鸳儿褪下外罩的薄纱披肩，露出里面一身更为利落的浅碧色束腰襦裙。她没有用任何繁复的舞步或撩人的姿态，只是随着乐声，轻盈地挪动步伐，双臂舒展，模仿着采茶女采摘、晾晒、揉捻的动作。
那舞姿干净、朴拙，却充满了山野间的灵气与劳作的美感。
她微微低着头，神情专注，仿佛真的置身于春日茶园之中。旋转时裙裾如碧荷绽开，俯身时身段柔韧如柳，没有刻意的媚态，却自有一种清新动人的风致。
一舞既罢，满场静了片刻，随即响起礼节性的掌声。
皇帝眼中异彩连连，抚掌笑道：“好！清新别致，别有一番野趣！朕许久未见过这般质朴动人的舞蹈了。听闻夫人亦擅歌？”
李鸳儿额角已见细汗，气息微喘，闻言只得道：“略通一二。”
“那便再唱一曲！”皇帝兴致勃勃，“就唱你幼时听过的，最地道的民间小调！”
李鸳儿无法，只得清了清嗓子。
她选的是一首江南水乡流传的《菱歌》，调子婉转悠长，带着水汽氤氲的柔软与淡淡的愁绪。
她并未刻意拔高嗓音，只以本声轻轻吟唱，声音不算顶亮，却异常清澈干净，如同山涧溪流，潺潺流过心田。
“菱角儿尖尖，荷叶儿田田，妹在船头哥在岸，一篙撑开并蒂莲……”
歌词朴素，旋律简单，却因她歌声中那份未经雕琢的真诚与隐约流露的、属于成熟女子的淡淡忧思，而格外动人。
她唱时目光微垂，并未特意望向任何人，可那歌声却仿佛带着钩子，轻易便钻入了听者的心里。
阁内渐渐安静下来，连最不屑的妃嫔也停下了私语。
皇帝端坐在御座上，手中酒杯不知何时已放下。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牢牢锁在殿中那个浅碧色的身影上，眼神里的欣赏与某种更为幽深的情绪，再无遮掩。
那目光如实质，灼热地掠过她的眉眼、她的唇、她因歌唱而微微起伏的胸口，以及那截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白皙优美的颈项。
他看得那般专注，以至于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余韵散尽，阁内再次响起掌声时，他竟似恍然未觉，仍怔怔地望着李鸳儿，直到身旁的皇后轻声咳嗽提醒，他才猛地回神，抚掌大笑：“妙！妙极！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崔夫人果然才艺双绝，今日让朕大开眼界！赏！”
厚重的赏赐流水般颁下。李鸳儿谢恩退回座位，只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有嫉妒，有怨恨，有探究，更有来自主位那道久久未曾移开的、意味深长的凝视。
宴席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继续，但许多人心思显然已不在酒菜之上。
果然，宴散之后，李鸳儿带着孩子刚回到静怡轩不久，关于她的议论便如夏夜的蚊蚋，在宫廷各个角落嗡嗡响起。
“瞧她那轻狂样儿！一个臣子之妻，竟在御前搔首弄姿，成何体统！”
“就是，跳的什么野路子舞，唱的什么村野小调，也配在宫里献艺？陛下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
“新鲜？我看未必。你们没见陛下看她那眼神？眼珠子都快粘上去了！听说她妹妹柔妃娘娘有孕不能侍寝，她这个做姐姐的，怕不是急着来‘补位’呢！”
“啧啧，姐妹共侍一夫的戏码，看来是要在咱们宫里上演了？真是好手段，先让妹妹固宠，再自己凭‘新鲜’上位……”
“小声些！人家现在可是贵妃的亲姐姐，皇子伴读的母亲，陛下眼前的‘红人’呢！”
流言蜚语，如同御花园中悄然弥漫的夜雾，带着湿冷的毒意，无声地包裹而来。
缀霞宫中，李鹂儿卸去钗环，独自坐在妆台前。
镜中的女子眉眼依旧娇美，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
她想起皇帝看姐姐时那痴迷的眼神，想起宴席间那些或明或暗的打量，心中一阵烦闷气堵。
她确实有意让姐姐入宫相助，也料到姐姐的容貌才情可能会引起注意。
可当这一切真的发生在眼前，尤其是皇帝那毫不掩饰的兴趣，仍像一根细刺扎在心口，泛起酸涩的疼。
那是她的姐姐啊……她本该是来帮自己的，为何……为何偏偏是如此夺目，如此轻易就吸引了本该属于她的目光？
她用力闭了闭眼，压下翻涌的情绪。不，不能恨姐姐。
这条路是自己选的，姐姐也是自己千方百计弄进宫的。
如今局面虽与预想稍有偏差，但姐姐终究是姐姐，血脉相连，总比那些虎视眈眈的外人强。
只要……只要姐姐心里还记着姐妹情分，记得是谁把她弄进这富贵牢笼的……
而静怡轩内，李鸳儿哄睡了两个孩子，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脸上再无宴席上的温婉从容。
风，已然借宴席之名，将她彻底推到了宫廷漩涡的中心。
献艺是表，试探是里。皇帝的心思，鹂儿的反应，众人的嫉恨……都在这曲舞歌声中，显露无遗。
前路再无迷雾，却也再无退路。
她深吸一口带着夜来香气息的空气，眸色沉静如渊。
既然已站在了风口浪尖，那么，便只能迎着风浪，走下去了。只是每一步，都需比以往，更加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