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色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那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将前尘旧事都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李鸳儿牵着嗣儿和承恩的手,跟在引路太监身后,踏入了这九重宫阙。
初入宫廷,扑面而来的并非想象中金碧辉煌的炫目,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无处不在的威仪与规整。宫殿巍峨,飞檐如翼,汉白玉的栏杆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宫道宽阔笔直,打扫得不见一片落叶,往来宫人皆低眉敛目,脚步轻悄,连衣袂摩擦声都几不可闻。
与崔府后宅那种虽也讲究、却总带着人间烟火与暗中较劲的氛围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秩序井然到近乎刻板,连空气似乎都凝滞着某种不可言说的重量。
安顿的院落离缀霞宫不远,是处两进的小院子,虽不阔绰,却极为精致。皇帝赐名“静怡轩”,确是个清静雅致的好所在。
内侍省早已派人打扫布置妥当,窗明几净,陈设虽不奢华,却样样精良合用,甚至细心地在廊下摆了几盆应季的兰花,幽香隐隐。
李鸳儿刚指挥着带来的两个贴身丫鬟将箱笼归置妥当,妹妹李鹂儿便到了。
她一身妃嫔常服,因着身孕,腹部已明显隆起,行动间由宫女小心搀扶。
见到李鸳儿,脸上立刻绽开明媚欢喜的笑容,疾走几步上前,紧紧握住姐姐的手:“姐姐!你可算来了!妹妹盼了许久!”
那情态真挚热切,与信中的“困惑”与“试探”判若两人。李鸳儿心中了然,面上亦流露出恰当的激动与感慨,回握住妹妹的手:“鹂儿……让你久等了。身子可还安好?”
姐妹俩执手相看,眼中皆有湿意,仿佛真是一对久别重逢、情深意笃的姐妹。
“好,好得很,就是总惦记着姐姐。”李鹂儿拉着她进屋,四下打量着,“这院子可还合意?
是我求了陛下,特意选这处离我近的。家具摆设都是内侍省按规制配的,我怕姐姐用不惯,又添置了些软枕、帘幔,库房里还有些新贡的绸缎,姐姐看着做衣裳。
哦,那几盆兰花,是我让他们搬来的,想着姐姐素日爱侍弄花草……”
她絮絮叨叨,事无巨细地安排着,那份周到与亲昵,几乎让人错觉她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隔阂与算计。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在这看似平顺的轨道上滑行。
宫中派了两位资深的嬷嬷来,专门教导李鸳儿宫廷礼仪。从晨昏定省、觐见帝后的规矩,到行走坐卧、言谈举止的尺度,乃至穿衣用膳、接人待物的细微之处,皆有严苛到近乎繁琐的要求。
崔府那套被许多人家艳羡的“大家规矩”,在此处一比,简直粗疏得如同乡野。
起初几日,李鸳儿只觉得浑身僵硬,举手投足皆不自在,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缚。一个请安的姿势,便要练上大半日,腰酸背痛,膝盖青紫。
但她咬牙坚持着,心中清楚,这是她在这宫中立足必须付出的代价。看着嬷嬷们一丝不苟、近乎刻板的表情,她反而觉得,正是这些冰冷的规矩,构筑了一道相对清晰的屏障,让人知道边界在哪里。
孩子们也被安排了去处。嗣儿和承恩并未立刻去皇子处,而是先入了宫中的“幼学堂”,与几位宗室、重臣家的适龄子弟一同启蒙。学堂规矩更严,辰时入,酉时出,课业繁重,
除了经史,还有骑射、礼仪。两个孩子起初有些不适应,但很快便被新奇的环境和严格的师长所吸引,每日回来,小脸上虽带倦色,眼里却闪着求知的光,叽叽喳喳说着学堂里的见闻。
李鸳儿每日除了学习礼仪,便是打理静怡轩,照料两个孩子。闲暇时,李鹂儿常过来坐坐,姐妹俩或是在轩内品茶说话,或是一同在御花园散步(李鹂儿孕中需适当走动)。谈话的内容,渐渐也从家常寒暄,转向了即将入宫参选的小妹秀儿。
“秀儿那丫头,不知紧张不紧张。”李鹂儿抚着肚子,倚在榻上,“我让人送了几套新衣裳样子和时兴的胭脂水粉回去,也不知她喜欢不喜欢。姐姐,你眼光好,帮我看看,这匹湖绡裁个什么式样好?还有这珍珠头面,会不会太素净了?”
她将内府新送来的衣料、首饰样子摊开,与李鸳儿细细商议,语气里满是长姐对幼妹的关切。李鸳儿也认真帮着挑选,建议哪些颜色更衬秀儿肤色,哪些样式更显端庄又不失少女灵气。两人头碰着头,低声笑语,看上去真是一幅姐妹情深、共同为小妹打算的温馨画卷。
皇帝那边,除了初入宫时依例觐见谢恩,得了些例行赏赐和几句温和的勉励之语,并无任何特殊。
他似乎十分忙碌,偶尔驾临缀霞宫看望孕中的鹂妃,也是来去匆匆,对待李鸳儿这位“贵妻姨姐”,态度客气而疏离,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君主体面与距离。那夜家宴中隐约的欣赏与意图,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切,都平静得不可思议。
宫规森严却清晰,姐妹和睦且相互扶持,孩子们学业步入正轨,帝王态度无可指摘。静怡轩的日子,如同御花园中那池平静无波的春水,映照着飞檐画角和偶尔飘落的梨花,美好得不真实。
然而,李鸳儿心中那根弦,从未真正放松。她深知,这平静的湖面之下,必有暗流。鹂儿过于完美的亲昵,帝王的刻意平淡,以及那日益临近的、注定会打破某种平衡的选秀……都是潜伏的变数。
她像一个最谨慎的舞者,在刚刚熟悉的舞台上,循着规矩的节拍,迈出看似安稳的每一步。同时,用全部的敏锐,感知着空气中任何一丝不易察觉的流动。
风平浪静,往往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而她,必须在这假象中,为自己和孩子们,找到最稳固的立足点。宫门既入,便再无退路。唯有前行,且必须走得稳,看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