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百万带着一身凛然怒气离去,留下小书房内死一般的沉寂和崔家父子面无血色的脸。
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足以让崔家万劫不复的威胁。
良久,崔老爷才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般,颓然跌坐在太师椅上,捂着胸口,大口喘着气。
崔展颜更是后背衣衫尽湿,冷飕飕地贴在皮肤上,提醒着他刚才距离仕途尽毁、甚至牢狱之灾有多近。
“父亲……这……这可如何是好?”崔展颜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崔老爷重重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中满是疲惫与权衡。
“此事……绝不能按原计划进行了。陶百万这条疯狗,被逼急了,真会咬人的。”
很快,老祖宗和崔夫人也被请到了小书房。当崔展颜面色灰败地转述了陶百万那番“鱼死网破”的言论后,连一向沉稳的老祖宗都惊得手中的佛珠掉在了地上,崔夫人更是捂住了嘴,吓得魂飞魄散。
“天爷……这……这陶家竟拿捏着如此要命的把柄!”崔夫人声音发颤。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哪一头都得罪不起,已然成了死局。
“若咬死是李鸳儿冤枉人,且不说宫里那位贵妃娘娘会如何震怒,单是咱们自家,老祖宗那日也在场,亲眼所见,亲手所伤,这岂不是连老祖宗也编排进去了?
传出去,崔家还要不要脸面?岂不是坐实了我们宠妾灭妻、不分是非的骂名?”崔老爷揉着额角,头痛欲裂。
“可若认定是陶春彩所为……”崔展颜接口,声音苦涩,“她那父亲……真敢豁出去告发……那……那可是抄家流放的重罪啊!”盐务贪污,数额如此巨大,一旦坐实,绝对是泼天大祸!
两头都是悬崖,进退维谷。
沉默了许久的崔夫人,眼神闪烁间,忽然压低声音道:“既然两头都不能是……那……何不找个‘外人’来顶了这罪?”
此言一出,几人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崔夫人继续道:“我有个远房的堂姐,嫁得不好,当家的还是个烂赌鬼。
前个月听说我那堂姐染了重症,大夫私下说了,是肺痨晚期,左右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她那当家的前些日子还来府上寻过我,想借些银钱抓药……被我寻由头打发了。”
她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巧的是,我那堂姐年轻时,曾在江南做过几年绣娘,听说……还正是在陶家的绣坊里做过工!”
老祖宗和崔老爷对视一眼,似乎看到了转机。
崔夫人越说思路越清晰:“咱们可以悄悄找上他们。
反正堂姐也已命不久矣,不如……就让她应下这事。
就说她当初在陶家做工时受了气,又因前些日子重病来求助,我们未借银钱,她心生怨恨。
得知陶家小姐(指陶春彩)要送衣物给崔府小公子,她便利用昔日关系或手段,
偷偷在那衣服里做了手脚,藏了针,意图报复,
既能让陶家难堪,也能让我们崔家不快……
如此一来,人证(她自己承认)、动机(报复)、
能力(曾是陶家绣娘,有机会接触特制针)都有了!”
“这……”崔展颜有些犹豫,“她肯吗?”
“她为何不肯?”崔夫人冷笑,“她下面拖着一串十来个孩子,家里穷得叮当响,锅都揭不开。
我们许她一笔足够她那些孩子后半生衣食无忧的银钱,再在城外置办一座小宅院,几亩上好的水田记在她孩子名下。
用她一条本就快油尽灯枯的命,换她十几个孩儿的安稳前程,你说她肯是不肯?”
这番算计,可谓将人心拿捏到了极致。
崔老爷沉吟片刻,重重一拍大腿:
“就这么办!此事宜早不宜迟,夫人,你立刻亲自去办,务必做得隐秘,让她‘心甘情愿’地认下!”
事情果然如崔夫人所料那般顺利。
那病入膏肓的远房堂姐,在听到如此优厚的条件后,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枯槁的脸上甚至露出一丝解脱般的笑容,挣扎着起身,便要给崔夫人磕头。
对她而言,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李鸳儿身处栖梧院,自然无法得知书房密谈的具体内容。
她只是敏锐地感觉到,自陶百万来过之后,府中的风向悄然变了。
原本对陶春彩“残害子嗣”一事义愤填膺、态度坚决的老祖宗和崔老爷,忽然变得沉默和迟疑起来。
下人们之间关于此事的议论也被迅速压下,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强行将这场风波抚平。
她心中那份运筹帷幄、等待猎物落网的笃定,渐渐被一丝不安取代。
事情,似乎并未按照她预设的轨迹发展。
果然,不过两三日,崔府便对外有了“交代”。
没有盛大公审,没有激烈争辩,只是由崔夫人出面,轻描淡写地向府中有头脸的下人及几位主子“通报”了查证结果。
声称经“仔细查证”,已抓获真凶,并非府中之人,而是崔夫人一远房的、病入膏肓的穷苦亲戚。
老妇人一字一句的说到:那妇人因昔日曾在陶家绣坊做工时积怨,又因前些时日重病求助崔府无门,心生歹念,
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竟将陶家特制的绣花针藏于进献给小孙子的衣物中,
意图一石二鸟,既报复陶家,也给崔家添堵。如今人证物证(据说有那妇人的画押供词)“确凿”,此案已了。”
消息传到栖梧院时,李鸳儿正在窗下为承恩缝制一个香囊。
春晓将从外面听来的、已经被统一口径的“结果”,小心翼翼又带着几分困惑地禀报给她。
李鸳儿捏着针线的手,猛地一顿,那细小的银针尖锐的顶端在阳光下闪过一点寒芒,与她此刻骤然冰冷的心境如出一辙。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计划成功的喜悦,反而是一片空白的愕然,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真凶”?
这两个字在她脑中回荡,带着浓浓的讽刺。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锦盒中的针来自何处,又是如何被放进去的。
这所谓的“查证”,这迅速被推出来的、八竿子打不着的“替罪羊”,简直如同儿戏!
可崔家上下,从老祖宗到崔老爷,竟然都默认了这个结果?
竟然愿意用如此蹩脚的理由,来掩盖险些发生在重孙身上的“谋害”?(当然从她自己角度和位置看成谋杀)
一瞬间,无数念头在她脑中飞转。
陶百万来过……
风向突变……
如此仓促定案……
找一个无关紧要、将死之人顶罪……
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冰冷的事实:
陶家手中,定然握着能让崔家核心人物——
极可能就是崔展颜——忌惮无比、甚至恐惧的东西!
那东西的分量,重到可以让崔家宁愿颠倒黑白,
牺牲所谓的“公道”,也要立刻平息陶家的怒火,堵住陶百万的嘴!
她看着窗外看似平静的庭院,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寒意。
原来……这就是权势和金钱真正的力量吗?
原来,在这高门大院里,所谓的真相、是非曲直,
在更强大的利益胁迫和致命把柄面前,是如此脆弱不堪,可以像泥塑一样被随意揉捏、塑造!
一条无关紧要的人命,一笔足够封口的银钱……就能轻易抹去所有的阴谋与罪恶,
维持住表面那摇摇欲坠的“体面”与“和谐”。
崔府这看似森严的规矩和公正,在真正的危机面前,暴露出了其内核的虚伪与妥协。
陶春彩逃过一劫,甚至可能因为这场“冤屈”,反而让崔家在某些方面对她更加“宽容”。
而自己,煞费苦心布的局,竟就这样被更高层面的力量博弈,
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如同石沉大海,连一丝应有的涟漪都未能激起。
李鸳儿缓缓放下手中的针线,指尖一片冰凉。
她没有愤怒地去找崔展颜质问,也没有哭泣着向老祖宗诉委屈。
因为她知道,在那未知的、更重大的“隐情”面前,她的委屈和证据,无足轻重。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那双美眸深处,原本或许还残存的一丝对崔家规矩、
对所谓“家主公正”的幻想,彻底熄灭了,化作了一片更加深沉、更加坚硬的寒冰,以及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既然这世道,强权即是公理,实力方能话语。
那么,隐忍、算计、等待,直至握住能压倒一切的力量,便是她唯一的出路。
这一次,她看似输了眼前一局,未能按计划扳倒陶春彩。
但这番经历,却像一盆冰水,浇醒了她,让她更加看清了这深宅乃至更广阔天地的运行法则。
她的路,还很长,而她心中的火焰,未曾熄灭,只是在冰层下燃烧得更加炽烈和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