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罪羊的“认罪”仿佛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
在崔府表面激起几圈敷衍的涟漪后,便迅速沉底,一切重归“平静”。
碧纱橱的禁令被解除,陶春彩虽然被明里暗里告诫要“静心养胎”,但终究是安然度过了这场风暴。
府中下人噤若寒蝉,再无人敢公开议论此事,只是偶尔交换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对权势的敬畏与对世事浑浊的了然。
李鸳儿依旧每日晨昏定省,伺候婆母,照料孩儿,面上温婉恭顺,看不出半分异样。
甚至在一次家宴上,当陶春彩假意带着几分委屈和后怕,提及“险些被小人构陷”时,她还能抬起眼,递过去一个恰到好处、
带着些许同情与安抚的眼神,轻声道:“姐姐受委屈了,好在真相大白,恶人伏法,姐姐如今最要紧的,是安心养好胎。”
那姿态,完美得无懈可击。
只有夜深人静,独自对镜卸妆时,她眼底深处那抹冰冷的火焰才会无声地燃烧。
铜镜中映出的脸庞,依旧美丽,却褪去了几分以往的柔韧,多了几分玉石般的坚硬。
她细细复盘着整个计划。布局不可谓不精妙,时机不可谓不恰当,证据(在她看来)不可谓不确凿。
她算准了陶春彩的愚蠢和跋扈会引火烧身,算准了老祖宗对重孙的疼爱会引发雷霆之怒,
却唯独没有算准——或者说,她以往接触的层面还不足以让她深刻理解——
在更高的利益和致命的把柄面前,后宅的这点“阴私”和“公道”,是可以被随时牺牲掉的筹码。
“陶百万……”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这个江南巨贾,用她尚未完全了解的方式,给她上了血淋淋的一课。
不是所有战争,都在方寸后宅之内。
崔展颜近来在她房中留宿的次数明显增多。
有时是带着公务后的疲惫,有时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府中微妙平衡的烦闷。
他会在抱着承恩逗弄时,看着孩子酷似李鸳儿的眉眼,流露出些许温情和复杂;
也会在夜半无人时,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她多数时候是装睡),欲言又止。
李鸳儿能感觉到他那份隐秘的愧疚和试图弥补的心态。
她并不点破,只是在他来时,更加温柔小意,将栖梧院打理得如同一个可以让他暂时忘却外界纷争的温柔乡。
她不再主动提及任何与陶春彩相关的话题,仿佛那场风波从未发生。
她甚至开始“关心”他的公务,在他偶尔抱怨江南盐务繁杂、同僚难处时,她会安静地倾听,适时递上一杯温热的、早已加了“料”的安神羹,
用那双清澈仿佛不谙世事的眼睛看着他,软语劝慰:
“爷在外头辛苦,家里的事,妾身会打理好,不叫爷烦心。”
她像一株柔韧的藤蔓,不再急于开出耀眼的花朵去争夺阳光,而是更加深入地、耐心地将根系扎向更深处,缠绕住她能触及的一切支撑。
同时,她与宫中的联系也变得更加隐秘和频繁。借着问候贵妃娘娘和小皇子安好的由头,
她通过绝对可靠的眼线,将崔府这场虎头蛇尾的风波,以及陶家可能握有崔展颜致命把柄的猜测,递进了缀霞宫。
她在信中并未直接要求妹妹做什么,只是陈述事实,并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陶家势大,其父又疑似握有夫君紧要关窍,长此以往,恐非家族之福。
妾身人微言轻,唯愿妹妹在宫中一切安好,若有契机,或可稍加留意江南陶家动向……”
她不再仅仅将妹妹视为报复陶春彩的工具,而是开始有意识地将崔府的内部矛盾,
与更外部的势力、与妹妹在宫中的地位进行勾连。
她隐隐觉得,想要真正扳倒盘根错节的陶家,乃至在未来可能的冲突中保全自身和孩子们,仅仅依靠后宅手段是远远不够的。
这一日,她正教导嗣儿认字,春晓悄悄进来,低声禀报:“夫人,江南那边……有消息传回宫了。
贵妃娘娘派人递了话出来,说……陛下近来似乎对几家把持江南织造和部分盐引的皇商略有微词,
觉得他们尾大不掉,账目上也有些不清不楚……娘娘让您放心,她心里有数了。”
李鸳儿握着毛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缓缓晕开,如同她此刻心中逐渐清晰的图景。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方被崔府高墙切割的天空,目光仿佛要穿透砖石,望向那波谲云诡的江南,望向那九重宫阙。
陶春彩,你以为仗着父辈的财势,就能永远高枕无忧吗?
崔府,你们以为找个替死鬼,就能永远掩盖这府里的污秽和妥协吗?
且等着吧。
她轻轻放下笔,对春晓露出一个极淡、却带着某种决意的笑容:
“知道了。告诉宫里的人,一切安好,请娘娘勿要挂心,保重凤体为上。”
冰层下的火焰,并未熄灭,而是在更广阔的天地间,寻找着新的燃烧方式。
李鸳儿的战场,在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开始悄然转移和扩展。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凶险,也……更加接近权力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