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种作战大队的训练场设在离密营十五里外的山谷里。谷底有条未完全解冻的小河,河面中央还覆盖着灰白色的冰层,但边缘已经化开,露出潺潺流水。山坡上的达子香开了,一丛丛淡紫色的花簇在残雪与黑土之间,像大地苏醒后呼出的第一缕气息。
许亨植站在河滩上,看着二十名队员进行攀岩训练。这些战士是从各军挑选出来的尖子,不仅要枪法好、体能强,还得会日语、懂爆破、能绘图。训练了三个月,已经初见成效。
“停!”他吹响哨子。
队员们从岩壁上快速索降下来,落地时只有轻微的沙沙声。他们穿着缴获的日军军服改做的作训服,脸上涂抹着黑绿相间的油彩,看起来像一群沉默的豹子。
“三号,你落地时右脚先着地,声音比左脚步大了零点三秒。”许亨植走到一个中等身材的战士面前,“在敌后,这零点三秒可能就是一个哨兵转头的时间。”
“是!副参谋长!”战士立正,脸上没有任何不服气。
许亨植的目光扫过所有人:“这次任务,副总司令会亲自带队前期侦察。我不说这有多重要,你们自己清楚。现在,两人一组,互相检查装备。重点:爆破器材的防水处理、无线电的电池电量、急救包的药品有效期。一小时后出发。”
队伍散开。许亨植走到一块大石头旁,摊开地图。图上用红蓝铅笔标注了三条可能的渗透路线,每条旁边都密密麻麻写着备注:敌哨位换岗时间、伪满巡逻队活动规律、狗叫声最密集的区域……
“副参谋长。”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许亨植回头,看见于凤至走过来。她今天没穿军大衣,而是一身当地猎户的打扮——靛蓝色土布棉袄,腰间扎着皮带,腿上打着绑腿,背着一杆老式猎枪。头发也盘了起来,用一块蓝布头巾包着,看上去像个三十出岁的山村妇女。
只有眼睛没变。那双眼睛在粗糙的装束衬托下,反而更显锐利清明。
“都准备好了?”于凤至走到地图前。
“三条路线。”许亨植指着地图,“东线最远,要绕行八十里,但沿途只有三个伪满军的检查站。西线最近,但必须穿过日军的一个步兵大队驻地。中线折中,地形复杂,容易迷路,但鬼子布防最薄弱。”
于凤至仔细看着地图,手指在中线区域画了个圈:“走这条。”
“可是——”
“我知道地形复杂。”于凤至抬起头,“但正因为复杂,鬼子的固定哨位才少。迷路的问题,我们有向导。”
她朝山坡上招招手。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从达子香花丛后走出来,穿着羊皮袄,手里拿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老人脸上沟壑纵横,但眼睛很亮,走路的步子又轻又稳,像山里的老狐狸。
“老赵头,蚂蚁河一带最好的炮手。”于凤至介绍,“他在长白山打了三十年猎,闭着眼睛都能走出这片老林子。”
许亨植敬礼:“老人家,麻烦您了。”
老赵头摆摆手,声音沙哑:“不麻烦。我三个儿子,两个死在日本子手里,一个跟着赵军长当兵。带个路,算啥。”
他走到地图前,粗糙的手指直接点在等高线最密集的地方:“这里,看着险,其实有条鹿道。冬天雪封了,现在雪化了,人能走。日本子不知道。”
于凤至和许亨植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希望。
“那就定中线。”于凤至拍板,“老赵头带路,许副参谋长带第一小组在前面开路,我带第二小组居中,第三小组断后。无线电静默,但每两小时开机一次收发信号,如果连续三次没有收到确认,后续小组立即按预案撤离。”
“是!”
队伍在午后出发。太阳偏西时,他们已经深入原始森林。这里的松树都有合抱粗,树冠遮天蔽日,脚下是厚厚的腐殖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几乎没有声音。偶尔能看到动物粪便——狍子的、野猪的,还有新鲜的熊爪印。
老赵头走在最前面,他的脚步果然轻得惊人,连踩断枯枝的声音都很少。每走一段,他就会停下来,耳朵微微动着,像在倾听森林的呼吸。
“停。”他忽然举起手。
所有人瞬间蹲下,枪口指向各自负责的扇区。
老赵头慢慢趴下,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几秒钟后,他抬起头,用手势比划:东南方向,约三百米,有人声,不少于十个。
许亨植打了个手势,两名队员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向前摸去。十分钟后,他们返回,用手语汇报:伪满森林警察队,十二人,正在伐木搭建临时营地,没有警戒哨。
于凤至思考了几秒,摇摇头。不能打草惊蛇。她用手势命令:绕行。
队伍向西北偏转,多走了五里山路。天快黑时,他们到达第一个预定休息点——一个背风的山坳,岩壁上有处浅浅的洞穴,勉强能容纳二十人。
队员们轮流警戒,其他人啃着压缩干粮。这种干粮是后勤部自制的,炒面掺着肉松、盐和糖,用油纸包着,虽然硬得像石头,但热量足够。
于凤至坐在洞口,借着最后的天光看地图。老赵头凑过来,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几张烙饼,还温热着。
“副总司令,吃点这个。我老伴早上烙的,掺了橡子面,扛饿。”
于凤至没推辞,接过饼掰开,分了一半给旁边的许亨植。饼确实粗糙,但能吃出粮食的香味。
“老赵,您家现在几口人?”她轻声问。
“原本六口。现在……就我和老伴,带着大儿媳和孙子。”老赵头卷了根旱烟,没点,只是放在鼻子下闻着,“二儿子死在哈尔滨,三儿子死在锦州。大儿子……去年跟部队走了,现在在第三军,当排长。”
他说得很平静,但拿烟的手微微颤抖。
“恨吗?”于凤至问。
“恨。”老赵头说,“恨得牙痒。但光恨没用,得干。”他抬起头,眼睛在暮色中发亮,“我老了,打不了枪,但带路行。这山里的每一条沟、每一道坎,我都记着呢。日本子想在这修工事,我第一个不答应。”
许亨植低声说:“等打完仗,政府会给烈属抚恤——”
“不要抚恤。”老赵头打断他,“我要我儿子活过来,行吗?”
山洞里一片沉默。只有山风掠过树梢的声音,呜呜的,像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