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一月的北满,积雪深及人腰。在这个连野兽都蜷缩在洞穴里熬冬的季节,抗联第一军的一支小分队却冒着零下三十五度的严寒,在完达山深处执行一项特殊任务。
分队长杨靖宇——三个月前还是爆破组副组长的年轻人,如今已是特种大队第一分队队长——趴在雪窝子里,用冻得发麻的手指调整望远镜的焦距。前方两公里处,是日军新建的“七号密营”。根据情报,这里驻扎着关东军新编第103师团的一个大队,约八百人。
但杨靖宇观察了三天,发现情况不对劲。
“队长,你看。”他把望远镜递给副手,“营地里活动的,起码有一半人动作生疏。那个机枪阵地,射手连装弹链都笨手笨脚。”
副手接过望远镜看了会儿:“新兵?”
“不止。”杨靖宇压低声音,“昨天他们搞了一次紧急集合,从拉响警报到列队完毕,用了十一分钟。如果是关东军的老部队,最多五分钟。”
他掏出一个油纸包裹的笔记本,用铅笔快速记录:“一月十二日,七号密营。发现:一、士兵军事素养低下;二、武器装备老旧,仍在使用明治三十八年式步枪;三、营地纪律松懈,夜间哨兵有打瞌睡现象...”
这些都是要带回指挥部的宝贵情报。因为从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开始,于凤至给各部队下达了新命令:每一次侦察、每一次接触,都必须详细记录日军部队的“质量变化”。
“撤。”杨靖宇收起望远镜,“情报够了。”
小分队像雪地里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林海中。他们留下的脚印,很快就被新落的雪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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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量在下降,但数量在增加。”
在小兴安岭指挥部,徐建业把一叠侦察报告摊在于凤至面前:“这是各部队十二月份以来的汇总。日军在东北的正规师团,至少有两个——第五和第六师团——确认已调往南方。但同时,伪满军的编制扩大了百分之四十。”
于凤至快速翻阅着报告。每一份都印证着同一个趋势:日军精锐南调,伪军填充防线。
“伪满军现在有多少人?”她问。
“三十万左右。”许亨植回答,“但战斗力...杨靖宇那份报告很有代表性。新扩编的伪军部队,很多士兵是强征来的农民,训练不足,士气低下。军官层也混杂,有关东军派去的日本顾问,有原东北军投降的军官,还有地痞流氓混进来的。”
冯仲云刚从第二军视察回来,补充道:“更重要的是,伪军内部不稳。王栓柱军长那边策反了一个伪军连长,那人说,现在伪军里流传一句话:‘日本人要完蛋了,咱们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这就是我们的机会。”于凤至站起身,走到地图前,“通知各军:启动‘两面政权’计划。”
所谓“两面政权”,是于凤至根据另一段历史的经验提出的构想:在日军控制力薄弱的农村地区,建立表面上服从伪满、实际上由抗联控制的基层政权。
“具体分三步。”她开始部署,“第一步,摸底。各部队政治部门,要对辖区内的伪保长、甲长进行秘密调查。哪些是死心塌地的汉奸,哪些是被迫的,哪些有爱国心。”
“第二步,接触。对那些可以争取的,秘密接触。条件很简单:白天你当你的保长,应付日本人;夜里为我们提供情报、掩护伤员、筹集粮草。我们保证你的安全,将来胜利了,算你立功。”
“第三步,控制。一旦建立联系,这个村子就是我们的了。鬼子的征粮队来了,保长带着他们去最穷的几户转一圈,然后‘无奈’地说收不上来。我们的伤员来了,保长安排到‘亲戚’家‘养病’。需要传递情报,保长的儿子‘去镇上赶集’...”
计划在一月中旬全面铺开。
在方正县的一个山村,保长老李头是个五十多岁的庄稼人。他当保长不是自愿的——原来的保长被抗联处决后,日本人指定他接任,不干就杀全家。一个月前,第三军的政工干部秘密找到他。
“李大爷,我们知道你的难处。”干部很客气,“不让你公开抗日,只要你行个方便。鬼子来征粮,你提前一天在村口老槐树上挂个破草帽,我们就知道要来人。我们的人受伤了,你帮着找个安全的地方养伤。将来赶走了鬼子,这些我们都记着。”
老李头犹豫了三天,答应了。从此,这个村子成了抗联的秘密交通站。鬼子来了,全村统一口径“没见过八路”;抗联来了,热炕头、热饭菜准备好。老李头还发展了两个甲长,三个甲变成了“红色甲”。
到一月底,仅第三军防区内,这样的“两面村”就发展到四十多个。有的村子甚至更进一步——白天是伪满的“模范保”,夜里抗联的识字班、民兵训练照常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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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二十八日,春节。
往年的春节,根据地虽然艰苦,总要想法子包顿饺子。但一九四二年的春节,于凤至下达了特殊命令:各部队不得大规模聚餐,要以连排为单位,分散到群众家里过年。
“这不是抠门。”她在给各军的通知里写道,“是要让战士们和老百姓过一个真正的‘团圆年’。吃百姓一碗饺子,要记住这碗饺子的分量;睡百姓一铺炕,要懂得这铺炕的温暖。军民鱼水情,不是口号,是实实在在地同吃同住。”
王栓柱的第二军把这道命令执行得最彻底。干翁的第六师直接解散了营级建制,以排为单位,分到二十多个村庄。战士们帮着老乡劈柴、挑水、修房子,老乡们把珍藏的白面拿出来,和战士们一起包饺子。
在碾子山下的张屯,干翁自己就在老乡老张家过年。炕桌上摆着白菜猪肉馅饺子,还有一小碟炸花生——这是老张儿子冒雪走了三十里路,从镇上换回来的。
“师长,您吃。”老张把饺子往干翁碗里夹,“你们打鬼子辛苦了。”
“大爷,是你们辛苦了。”干翁认真地说,“没有你们支持,我们早饿死冻死了。”
老张的儿子,一个十六岁的小伙子,憋了半天,鼓起勇气问:“干师长,我能当兵吗?打鬼子!”
干翁看看老张。老张沉默半晌,点点头:“去吧。跟着干师长,爹放心。”
那一晚,第二军各部队在群众家里过年,收到了三百多个这样的参军请求。都是青壮年,都是自愿的。
“这才是根基。”王栓柱在给指挥部的报告里写道,“鬼子占的是地盘,我们得的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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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抗联的“两面政权”计划顺利推进时,南方的战报传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
二月三日,徐建业拿着一叠电报走进指挥部,脸色凝重。
“太平洋战场,日军势如破竹。”他把电报按时间顺序排列,“十二月攻占香港,一月入侵马来亚、菲律宾,二月...新加坡快要守不住了。”
于凤至一张张看着。电文里那些地名:威克岛、关岛、拉包尔...都是另一段历史中熟悉的败退之路。日军在太平洋的闪电战取得了惊人的成功,英美荷的殖民地纷纷陷落。
“国内战场呢?”她问。
“压力巨大。”徐建业翻开另一份汇总,“日军为确保南下航线安全,在华中、华南发动了一系列进攻。国军伤亡惨重,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日军为了支撑太平洋战争,加大了在中国的掠夺。粮食、矿产、劳动力...尤其是粮食。”
于凤至心中一动:“华北的收成怎么样?”
“去年秋旱,收成本就不好。现在日军强征军粮,很多地方...”徐建业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明白。
冯仲云插话道:“我们派往关内联络的同志带回消息,河南、山东一带,已经出现逃荒的流民。有人往陕西走,也有人...往东北来。”
指挥部里一片沉默。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饥荒。
于凤至想起自己一年多前的预警。她当时说“可能在今年年底至明年间遭遇罕见大范围旱灾”,现在,预警正在变成现实。
“通知各根据地。”她站起身,语气严肃,“立即启动粮食储备计划。从现在起,所有部队、所有‘两面村’,要尽可能多地储备粮食。方法有三:一、节约口粮,定量供应;二、开垦荒地,扩大春播面积;三、用一切可交换物资,从敌占区换粮。”
“还有,”她补充道,“在根据地边缘,设立‘赈灾接待站’。流民来了,不能赶走。老弱妇孺,分散安置到各村;青壮年,经过审查后可以吸收参军。但有一条必须明确:所有接收的流民,要接受我们的管理和教育。”
许亨植快速记录,忍不住问:“副总司令,我们的粮食也不宽裕,这样会不会...”
“会。”于凤至坦然承认,“会加重我们的负担,甚至可能导致粮食危机。但如果不接收,这些人要么饿死,要么被日本人抓去当劳工,要么变成土匪祸害百姓——无论哪种,都是灾难。”
她望向窗外,雪还在下。
“民心如秤。我们今日多收留一个流民,将来就多一份人心。日本人多饿死一个百姓,将来就多一份仇恨。这笔账,要算长远。”
命令在二月十日下达。各根据地开始紧锣密鼓地储备粮食,同时沿着边界线,一个个简陋的“赈灾接待站”搭建起来。
二月十五日,第一个流民群出现在第三军防区边缘——三十多个从山东逃荒来的农民,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负责接待的政工干部按照指示,先给他们喝了一碗热粥,然后宣讲政策:愿意留下的,分土地、分种子,但必须服从管理;想继续走的,发三天口粮。
三十多人全部选择了留下。
消息传回指挥部,于凤至在日志上写下:“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五日,接收第一批流民三十二人。这只是开始。”
她合上日志,望向南方。在那里,旱灾正在蔓延,战争仍在继续。而在这片冰封的北国,一场关于生存、关于人心、关于未来的新战斗,已经悄然打响。
南进的阴影笼罩着太平洋,也投射到了这片黑土地上。但阴影之下,星火未熄,反而在积聚着燎原的力量。
这个冬天格外漫长。但于凤至知道,冬天过后,将是播种的季节。而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春天的播种做准备——播下粮食的种子,也播下希望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