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零年五月,北满的黑土地终于完全解冻。冰雪消融后的山林里,新绿的嫩芽顽强地钻出腐殖层,在经历漫长寒冬后展现出勃勃生机。此刻,隐蔽在小兴安岭深处一座天然岩洞中的东北战区指挥部,正因几份不同寻常的情报而忙碌着。
许亨植将译好的电文按时间顺序铺在粗糙的原木桌上。徐建业、冯仲云、张兰生等人围拢过来,洞壁上的松明火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第一份,五日前。”许亨植指着最左边的电文,“日军第十一集团军在豫南地区与第五战区爆发大规模会战,战场集中在枣阳、宜昌一线。战况激烈,双方伤亡惨重。”
徐建业眉头紧锁:“这是要切断重庆与华中的联系。”
“第二份,昨日凌晨收到。”许亨植的声音低沉下去,“第五战区右翼兵团总指挥兼第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张自忠将军,在宜城南瓜店前线督战时,身中七弹,壮烈殉国。”
岩洞内一片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挺直身体。于凤至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记得这个名将,记得他战前写给将士们的信:“国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为其死,毫无其他办法...”
“第三份,今晨刚译出。”许亨植继续道,声音中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为策应第五战区,牵制日军兵力,华北八路军副总指挥彭德怀、参谋长左权,与我第一军总司令张汉卿、副总司令黄显声,已联合下达作战命令。将动员八路军、第一军及各地抗日武装,共计三十八万余众,在华北全域发动第二阶段战略性反攻!”
冯仲云猛地抬头:“三十八万之众?”
“电文确凿。”许亨植重重点头,“作战目标是继续破坏日军交通线,拔除深入我根据地的据点,并寻机歼灭敌有生力量。战役规模将超过第一阶段。”
徐建业迅速走到岩洞壁上悬挂的大幅地图前,手指从华北划向东北:“如此一来,关东军必然...”
话音未落,一名年轻的通信员气喘吁吁地冲进岩洞,手里攥着刚刚截获并破译的日军电文:“报告!紧急情报!关东军司令部命令——第四军、第五军主力,配属第一战车联队、第五野战重炮旅团等部,即日起紧急集结,经山海关回援华北!”
岩洞内先是一静,随即响起压抑的欢呼。张兰生激动地握紧双手,冯仲云眼眶发红,连一向沉稳的徐建业也用力挥了挥拳头。
只有于凤至依然平静。她走到地图前,目光从山海关一路向北,掠过锦州、沈阳、长春、哈尔滨,最后落回小兴安岭这片区域。
“他们终于被拖回去了。”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但这不是结束,是开始。”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指挥部里每一张面孔:“传令各根据地、各游击部队:蛰伏期结束,全面出击扩充根据地。”
命令通过地下交通网,以惊人的速度传向北满各地。
七日后,赵永胜从大山深处送来战报:“我部趁日军第四军撤离之机,于伊春以南设伏,歼灭日军后勤运输队一支,缴获弹药四十箱、药品一批。”
几乎同时,各地游击队的战报如雪片般飞来:
“原22师第38旅王光宇部,在师长王栓柱伤愈归队后,整合分散的各部,于齐齐哈尔以西的碾子山地区重建根据地。新提拔的第37旅旅长干翁,原37旅营长在哈尔滨阻击战中表现突出,率部在嫩江沿线频繁出击,月内截获日军运输车队三次。”
“原24师各分散小队已重新集结,陈望师长在佳木斯以东的桦南山区建立指挥中心。43旅在旅长祁致中率领下,控制了富锦、同江一带的松花江下游水网区域,建立水上交通线。”
“各地农会、民兵组织发展迅速。据不完全统计,北满各县已建立农会八百余个,民兵大队超过两百支,可动员兵力达五万余人。他们采用‘敌人来了就躲,敌人走了就种’的策略,配合主力部队行动。”
最让于凤至振奋的,是一份来自南方的秘密报告。冯仲云指着地图上沈阳、长春、锦州等大城市周边新出现的红点:“我们的政工干部,已经成功渗透到这些地区的农村。虽然日军和伪满在城里控制严密,但城外的广大乡村...”
他顿了顿,语气中充满自豪:“几乎都是我们的了。”
张兰生补充道:“特别是在锦州周边,我们的同志以货郎身份为掩护,沿着辽西走廊的村庄活动,已经建立起一条从热河到辽东的秘密交通线。沿途村庄的保长、甲长,很多都是我们的人,或者至少是‘两面政权’——表面上应付日伪,暗地里支持我们。”
徐建业则从军事角度分析:“日军第四、五军调走后,留在东北的只有第三军和伪满军。第三军要防守从哈尔滨到沈阳的漫长铁路线,兵力严重不足。伪满军战斗力低下,且军心不稳。现在,正是我们将根据地扩展到城市周边的最佳时机。”
于凤至听着汇报,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从哈尔滨到沈阳的铁路沿线,从长春到吉林的松花江流域,从锦州到营口的辽南地区...一个个红点,一片片红色区域,正在悄然连接。
“不过,日军在华北损失惨重。”许亨植拿着一份刚收到的情报插话,“电文显示,这两个月的大战,日军在华北折损超过十万人。虽然我军伤亡也很大,但此消彼长...”
“所以他们会更加疯狂。”于凤至接口道,眼神锐利,“关东军主力虽然调走,但留下的第三军必然会加强控制。接下来,我们要面对的不是大规模扫荡,而是更狡猾、更残酷的治安战。”
她站起身,走到岩洞口。五月的阳光透过密林的缝隙洒下来,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传令各部队:第一,继续巩固农村根据地,但不要轻易暴露实力。第二,将游击活动向城市周边延伸,重点破坏日军交通和物资补给。第三,加强伪军工作,策动反正。第四...”
她转过身,目光坚定:“准备在条件成熟的地区,建立公开的抗日政权。我们要让老百姓知道,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不仅还在战斗,而且越战越强。”
命令下达后的一个月内,北满的形势发生了深刻变化。
在哈尔滨郊区的张家屯,一支日军征粮队在黄昏时分遭到伏击。袭击者不是正规军,而是当地民兵。他们用土枪、土地雷,甚至锄头和镰刀,打了十分钟就迅速撤离。等日军援军赶到时,只看到被焚毁的粮车和十几具尸体。
在沈阳以北的铁岭山区,一个伪满警察所深夜被端。袭击者留下字条:“当汉奸者,此下场。”署名为“东北抗日联军铁岭支队”。事实上,这支“支队”只有三十多人,是原24师分散的小队之一。
在长春以西的农安县,一百多名伪军在一个雨夜集体反正,带着武器投奔了当地的抗日武装。带队的连长说:“日本人不行了,咱们不能跟着他们陪葬。”
在锦州附近的义县,第一个公开的“抗日民主政府”成立了。县长是当地一位开明士绅,副县长是地下党员。他们在村里召开大会,宣布废除日伪一切苛捐杂税,实行减租减息。日军派兵来“清剿”,却发现每个村庄都像铜墙铁壁——村民提前转移,水井被填埋,粮食被藏起,连个问路的人都找不到。
一九四零年七月的一个傍晚,于凤至站在小兴安岭一处山巅,遥望南方。徐建业走到她身边,递上一份汇总报告。
“目前,我部实际控制的农村区域,已从北满扩展到哈尔滨、长春、沈阳、锦州等大城市周边五十里范围内。虽然还不能进攻城市,但这些城市已经被我们的农村根据地包围了。”
于凤至接过报告,没有立即看。她望着天际最后一抹晚霞,轻声问:“建业,你说张自忠将军殉国前,在想什么?”
徐建业沉默片刻:“也许在想,自己的死能不能唤醒更多人。”
“是啊...”于凤至喃喃道,“用生命唤醒生命,用牺牲换取觉醒。”
她翻开报告,最后一页是各地新发展的政治委员会数字、农会数字、民兵数字...这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一份份坚定的信念。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她合上报告,转身向山下走去,“但现在,火已经烧起来了。接下来,我们要让这火烧得更旺,直到照亮整个东北。”
山风吹过林海,松涛阵阵,如千军万马奔腾。在那片逐渐暗淡的暮色中,无数火光正在点燃,它们或许微弱,却执着地亮着,汇聚成一条奔涌的地下火河,终将冲破冻土,焚尽一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