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武昌行辕的会议室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长条会议桌的首位,端坐着身着戎装、面无表情的蒋介石。他的左侧,依次是军政部长何应钦、副参谋总长白崇禧、以及滇系龙云的特派代表、一位姓缪的参军。右侧,则是伍豪、玉阶,以及作为辽西及东北抗日力量全权代表的于凤至。各方随员参谋则分坐后排。空气里弥漫着烟草、茶水以及一种无声的角力气息。
会议伊始,蒋介石首先定下基调,他面色沉痛,声音低沉:“诸位,值此国难当头,民族存亡之秋,召集大家齐聚武昌,只为一事:团结!淞沪之殇,犹在眼前;南京之困,刻不容缓。我辈革命军人,唯有精诚团结,统一意志,统一指挥,统一行动,方能驱除日寇,复兴中华!” 他的开场白冠冕堂皇,将“团结”的大旗率先举起,也暗含了“统一指挥”的前提——即在他领导下。
何应钦随即发言,照本宣科地介绍了当前严峻的战局,重点强调了日军装备之精良、攻势之凶猛,以及中央军在此前战役中承受的巨大损失和做出的“巨大牺牲”,言语间不乏暗示其他势力出力不够之意。
轮到各方代表发言时,真正的博弈开始了。
白崇禧的代表的发言谨慎而带着桂系特有的精明,他首先表达了对委员长领导抗战的拥护,以及桂系部队在津浦路等方面抗击日军的决心,但话锋一转:“然,目前各战区之间,联系不畅,补给不均,指挥系统叠床架屋,常有令出多门、部队无所适从之感。健生公常忧心,若不能彻底理顺指挥关系,有效调配全国资源,则团结之效,恐难尽如人意。” 这话软中带硬,直指当时混乱的指挥体系和资源分配不公。
龙云的代表则更显圆滑,大谈云南地处边陲,民贫地瘠,但龙主席抗日之心坚定不移,已倾尽物力人力组织部队出滇作战,唯愿中央能体谅云南实际困难,在军饷、装备上予以“公允之支持”,方能持久。言下之意,要云南出力可以,但钱和枪得给够。
伍豪的发言则展现了完全不同的风格。他站起身来,目光扫过全场,语气诚恳而有力:“我党我军自七七变后,即已表明拥护蒋委员长领导全国抗战之坚定立场。八路军、新四军开赴华北、华中敌后,虽装备窳劣,补给困难,然依靠民众,灵活作战,已初步开辟若干根据地,牵制大量日军,此乃有目共睹之事实。” 他列举了几次对日作战的战果,数据清晰,令人无法反驳。
“然而,”伍豪话锋一转,神色变得更为严肃,“欲求抗战之彻底胜利,非动员全国四万万民众不可。这就必须实行民主,改革政治机构,废除束缚人民爱国运动的旧法令,释放政治犯,给予各抗日党派合法地位,尤其是要彻底解决八路军、新四军的正式番号、粮饷、弹药补给问题。否则,所谓团结,便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前线将士流血牺牲,后方却掣肘不断,此绝非国家之福,民族之幸!” 他的发言条理清晰,将政治民主与军事抗战紧密联系起来,提出了具体而尖锐的要求。
会议室内一片寂静。何应钦面沉似水,白崇禧的代表低头喝茶,龙云的代表眼神闪烁。蒋介石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看不出喜怒。
终于,轮到了于凤至。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唯一的女性代表身上。她今日穿着一身深色的旗袍,外罩一件呢料大衣,素净而庄重。她缓缓起身,并未立刻发言,而是从随身的公文包中,取出了几张放大的照片,让方文慧分发给在座的各位代表。
照片上,是辽西兵工厂工人在昏暗油灯下打磨零件的身影,是碱厂冒着滚滚浓烟的简陋烟囱,是北满林海雪原中抗日战士冻伤的脚趾,是锦西百姓在土改后分到土地时那淳朴而充满希望的笑脸,还有……一张依稀可辨的、日军在东北某地实施屠杀后的惨烈场景。
这些无声的图像,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于凤至的声音清澈而稳定,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诸位长官,诸位同志。汉卿与我,以及全体东北抗日将士,离乡背井,浴血转战,于敌后建立尺寸之地,非为割据,实为不甘做亡国之奴,欲为我中华民族保留一丝反击之火种。” 她首先表明了立场,并非争权夺利,而是为了救国。
“我辽西根据地,无中央一分粮饷,无一粒外来弹药,全凭将士鲜血与民众汗水,自力更生,勉强维系。我们搞土改,是为动员民众;我们办工厂,是为支撑抗战;我们整训军队,是为提高战力。我们所做一切,无他,只为多杀鬼子,早复河山!” 她的语气平静,却字字千钧,将辽西的艰难与贡献赤裸裸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然而,”她话锋一转,目光直视蒋介石,“仅凭我辽西一地,纵使人人效死,又能牵制多少日军?又能光复多少失地?淞沪之败,南京之危,教训何其深刻!若不能真正打破门户之见,实现全国力量之有效整合与统一运用,类似之悲剧,必将重演!”
她拿起那张日军暴行的照片,声音微微颤抖,却更加坚定:“刚刚收到消息,日军在南京城外,已开始对我无辜平民举起屠刀!诸位,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肩上扛着的,不是一党一派的私利,而是四万万同胞的身家性命,是华夏文明的延续之责!”
她放下照片,环视众人,提出了辽西的具体主张:“第一,我们拥护蒋委员长作为最高统帅领导全国抗战。第二,我们请求给予东北抗日联军合法之国民革命军番号,并打通至少一条可靠的物资补给通道。第三,我们建议成立真正有权力的、包含各方代表的联合统帅部或军事委员会,统筹全国战局,协调各战区作战行动,杜绝令出多门、各自为战之弊。第四,必须立即采取措施,制止任何形式的投降妥协言论与行动,坚决打击汉奸卖国贼!”
于凤至的发言,有情、有理、有据,有对大局的服从,也有对自身权益的明确主张,更有对投降派的严厉警告。她巧妙地借用了南京惨案的消息,将所有人的立场都逼到了“救亡图存”的道德高地上。
会议室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伍豪投来赞许的目光,白崇禧的代表微微颔首,连龙云的代表也收起了敷衍的表情。
蒋介石的脸色变幻不定。于凤至的话,句句在理,却也句句戳中了他的痛处。他既需要这些力量,又害怕无法掌控。尤其是成立联合统帅部的建议,几乎是要分他的权。
何应钦试图反驳:“于夫人所言虽有道理,但军队国家化,指挥权统一,乃军政基本原则。成立联合机构,叠床架屋,恐影响效率……”
“何部长,”于凤至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目光锐利,“淞沪、南京战役,指挥‘统一’且‘高效’吗?几十万将士的血,是因为指挥层级太少而流的吗?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僵化的‘原则’,而是能打赢这场战争的有效方法!如果现有的指挥体系被证明是失效的,为什么不能改革?!”
她的话语如同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何应钦一时语塞,脸色涨红。
会议室内火药味渐浓。蒋介石知道,不能再让争论继续下去。他抬起手,制止了可能的争吵。
“诸位,”他缓缓开口,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些,“于夫人及各代表所言,均是为国为民之赤诚,中正感同身受。团结抗战,乃既定国策,绝无更改。具体事宜,如番号、补给、乃至指挥协调机构之设置,可由军政部、军令部与各方代表详细磋商,拟定方案,再行定夺。”
他打了个太极,将具体问题的皮球踢给了下属部门,暂时避免了正面冲突和立即做出承诺。但他也明白,经过这番交锋,尤其是于凤至拿出照片和提及南京惨案后,他必须在“团结”问题上拿出更多实质性的东西,否则,人心散了,队伍就更不好带了。
第一次的联席会议,就在这种表面共识、内里激烈博弈的情况下暂告一段落。真正的较量,转移到了会后的私下磋商和细节谈判之中。于凤至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距离真正的“统一战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第一步,已经艰难地迈了出去。
会议结束后,于凤至与伍豪、白崇禧代表等进行了更深入的私下沟通,初步形成了在后续谈判中相互呼应、共同争取的默契。而蒋介石则连夜召见陈布雷等人,商讨如何既能利用各方力量,又能确保自身权威不受挑战的“两全”之策。武汉的夜空下,关于国家命运的谈判与博弈,仍在紧张地继续着。来自南京方向越来越密集和接近的炮声,为这一切蒙上了一层无比急迫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