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口传来的消息,像一滴冰水落进逐渐升温的油锅,在于凤至心头炸开一片细密而寒冷的涟漪。经济封锁,这并非意料之外的招数,但当它从模糊的威胁变为具体的风向时,带来的压迫感依旧实实在在。板垣征四郎在军事上未能速胜,转而试图扼住辽西根据地的咽喉。
她并未将这份焦虑形于色,只是在与周濂、谭海等人的内部会议上,将议题的重心悄然转移。
“流通券的信用根基在于粮食和食盐。”于凤至指尖轻点桌面,面前摊开着根据地的物资库存清单,“春耕已近尾声,秋收前这几个月的青黄不接,是最关键的时期。我们必须确保粮食供给,同时,要开辟更稳定的食盐来源。”
热河方面虽能提供部分补给,但路途遥远,且易被切断。靠海吃海,本是辽西的优势,如今营口被严控,沿海滩晒的土盐便成了命脉之一。
“组织沿海各村,在日军巡逻的间隙,加大土盐采集和提炼。动员民兵参与运输和保护,建立多条隐蔽的运输线路,分散风险。”于凤至下达指令,语气不容置疑,“同时,通知方宏毅,兵工所需原料,列出最紧迫、最难以替代的清单。我们要想办法,从内部挖掘潜力,也要寻找……更隐蔽的外部渠道。”
她口中的“更隐蔽的外部渠道”,指向的并非只有顾慎之。几天后,在于凤至的授意下,几名精干的情报员带着特殊的使命离开了义县。他们扮作收购山货的商人,或是走街串巷的手艺人,目标并非军事目标,而是那些散落在敌我控制区交界地带,乃至日军占领区内的中小型工厂、作坊,特别是那些可能接触到化工原料、金属加工,甚至懂得无线电修理技术的工人、技师。
“接触他们,了解他们的处境,传递根据地的政策和需求。不必强求他们立刻过来,建立联系,埋下种子。”徐建业向派出的人员反复强调着行动的准则。这是一条更为漫长,却也更为根基性的战线。
与此同时,张汉卿也在调整着他的重心。青龙背的遇袭让他对部队的训练和反应速度提出了更高要求。他不再满足于阵地防御,开始有意识地组织连排级规模的战术演练,强调小部队的独立作战和迂回穿插能力。塞克特顾问制定的训练大纲被严格执行,士兵们在泥地里摸爬滚打,演练着如何更有效地对付日军的坦克和掷弹筒。
“不能光挨打,要想着怎么还手,怎么主动咬下鬼子一块肉!”张汉卿在视察训练时,对着浑身泥水的士兵们吼道。他的身影频繁出现在训练场上,有时甚至会亲自下场,与士兵们一同演练战术动作。这种身先士卒,无形中拉近了他与基层士兵的距离,也悄然改变着军队的气质。
而在这一切有条不紊的推进中,来自北满的“异动”情报,始终在于凤至脑中盘旋。她让方文慧整理了近期所有关于苏日关系的公开报道和内部情报,试图从中拼凑出更清晰的图景。
“日本国内‘北进’与‘南进’的争论从未停止。”于凤至在灯下对张汉卿分析着,“关东军向来是‘北进派’的大本营。如果他们在北方边境真有异动,哪怕只是加强戒备,也必然会牵制其部分兵力精力,这对我们而言,是战略上的喘息之机。”
“但我们无法左右东京的决策。”张汉卿眉头紧锁,“也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苏联人身上。”
“当然不能。”于凤至肯定道,“但我们可以因势利导。霆午在北满的活动,可以更有针对性。比如,重点破坏日军通往苏蒙方向的交通线和物资囤积点,制造一种‘后方不稳’的态势,加剧关东军高层的焦虑。同时,我们与北满的联络通道必须保持绝对畅通,任何风吹草动,都要第一时间掌握。”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还有那支‘苏联勘探队’……他们留下的坐标,或许……到了该‘投石问路’的时候了。”
就在辽西根据地为应对军事、经济、外交多重压力而积极布局时,远在北平,一场无声的较量也在暗流下进行。顾慎之传递出的那份关于辽西抵抗和日军暴行的材料,似乎石沉大海,未见任何公开报道。但方文慧通过另一条独立的秘密渠道,却捕捉到了一些微妙的信号:几位在平津有影响力的外国记者,近期的活动轨迹有些异常,似乎在私下打听关于东北局势的“非官方消息”;同时,南京方面负责接待国联调查团的官员中,也隐约传出对日方提供资料“过于完美”的私下质疑。
这些信号极其微弱,混杂在无数无关的信息噪音中,却让于凤至确信,那颗由赵振华小队舍命送出的“种子”,并未死去,它只是在坚硬的冻土下,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
这一日,于凤至在处理完公务后,信步来到了义县城外的伤兵转运站。这里比后方医院更为简陋,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的血腥和汗味。她看到一个失去了一条腿的年轻士兵,正靠着墙,呆呆地望着天空,眼神空洞。
于凤至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是在他身边坐下,递过去一个刚从地里摘下的、洗干净的番茄。
士兵愣了一会儿,才迟缓地接过,低声道:“……谢谢夫人。”
“家里还有什么人?”于凤至的声音很轻。
“……还有个老娘,在锦西。”士兵的声音带着哽咽,“不知道……还活着没。”
于凤至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们会打回去的。”
士兵猛地抬起头,看向于凤至,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里,骤然燃起一丝微弱却炽热的火苗。
于凤至没有再多说,只是拍了拍他尚且完好的肩膀,起身离开。阳光洒在她略显单薄的背影上,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坚定的影子。
无声的战线,在田野,在车间,在训练场,在人心。它没有震耳欲聋的炮火,却同样决定着这片土地的生死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