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九月十八日夜,十时许。
那几声划破夜空的尖锐炮响,如同死神的狞笑,正式撕碎了所有幻想与侥幸。奉天城东北方向的夜空,被爆炸的火光映成一片诡异的橘红色,沉闷的巨响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帅府作战室内,电话铃、电报机声、参谋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混杂在一起,乱成一团,却又被一种巨大的、压抑的恐慌笼罩着。张汉卿一把推开围在地图前的参谋,死死盯着代表北大营的方向,脸色惨白,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喃喃道:“真的……真的打起来了……”
于凤至比他更快地恢复了镇定。她快步走到通讯台前,抓起通往北大营的专线电话,里面只有嘶嘶的电流杂音和隐约的爆炸声,显然线路已被炮火切断。
“立刻启用备用无线电!呼叫王旅长!”于凤至的声音冷静得不像她自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过了室内的嘈杂。
通讯兵手忙脚乱地调试着设备,刺耳的静电噪音中,终于断断续续传来了王以哲嘶哑变形、几乎破音的吼声:“……这里是北大营!日军……日军炮火太猛!至少两个大队,有坦克!前沿阵地……前沿快顶不住了!请求炮火支援!请求支援!”
“王旅长!顶住!一定要顶住!”张汉卿抢过话筒,声音带着哭腔,“我命令你,不惜一切代价……”
“汉卿!”于凤至按住他的手臂,目光锐利,“现在不是下死命令的时候!”她夺过话筒,语速极快却清晰:“王旅长,我是于凤至!听着!利用一切工事和地形,节节抵抗,消耗敌军有生力量!不要硬拼!保存实力,必要时可向城内方向交替撤退,利用预设的街垒和狙击点继续抵抗!援军正在组织!”
她的话,给了王以哲一个更灵活、也更现实的战术选择,而非简单的“死守待援”。放下话筒,于凤至立刻转向脸色铁青的参谋长荣臻和其他高级军官:“荣参谋长,按照一号应急方案,命令东大营、东山咀各部队,立即向奉天城靠拢,沿预定路线布防!讲武堂学员队、卫队旅,全部进入城防阵地!炮兵,测算射界,准备对日军后续部队进行拦阻射击!但注意,绝不可先向日军主阵地开火,以免给其扩大事态的借口!”
她的指令条理分明,切中要害,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次。慌乱中的军官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领命而去。
“杨总参议和常省长呢?”于凤至环顾四周,发现最重要的两人竟不在场。
一个副官怯生生地回答:“杨总参议……称病在府,闭门不出。常省长……在办公室,说……说要先向南京请示……”
“混账!”张汉卿气得一脚踢翻了身边的椅子,“国难当头,他们竟敢如此!”
于凤至心沉到了谷底。杨宇霆的退缩和常荫槐的骑墙,在她意料之中,但此刻发生,无疑是雪上加霜。这意味着,奉天城的防御重担,几乎完全压在了张汉卿和她,以及那些愿意抵抗的军官身上。
“不必管他们了!”于凤至决然道,“汉卿,你坐镇帅府,协调全局,稳定军心!我去城防司令部!”
“凤至!外面太危险!”张汉卿急道。
“顾不了那么多了!”于凤至抓起一件军大衣披上,“我必须去前线!将士们需要看到决心!”
她带着谭海和几名护卫,乘车冲向枪炮声最激烈的城东。街道上已是一片混乱,逃难的市民、奔跑的士兵、设置路障的警察混杂在一起。炮弹不时落在远处,激起冲天的火光和尘土。于凤至的车队鸣着喇叭,艰难地穿行。
城防司令部设在一座坚固的银行大楼内。此时这里也已忙成一团,电话声、喊叫声不绝于耳。于凤至的到来,让混乱的场面稍微安静了一些。守城军官们看到这位平日里温婉的少帅夫人,此刻竟亲临最危险的前线指挥所,无不感到震惊和动容。
“情况如何?”于凤至径直走到地图前。
“夫人!”城防司令匆忙报告,“北大营……失守了!王旅长残部正沿预定路线向城内撤退,日军先头部队咬得很紧!东塔机场也遭到攻击,情况不明!日军主力正在向商埠地和大小南门方向推进!”
地图上,代表日军的蓝色箭头如同毒蛇,从几个方向向奉天城核心区域噬咬而来。敌我力量悬殊,局势危如累卵。
“命令各部队,严格执行巷战计划!逐屋争夺,寸土不让!利用每一个窗口,每一个屋顶,杀伤敌人!告诉弟兄们,身后就是父老乡亲,我们没有退路!”于凤至的声音斩钉截铁。
她走到窗前,举起望远镜望向城外。火光闪烁,硝烟弥漫,日军炮弹划过夜空留下的痕迹如同死神的鞭子。隐约可以听到越来越近的枪声和日军“板载”的嚎叫声。
“夫人!这里太危险!流弹不长眼!您还是回帅府吧!”谭海焦急地劝道。
于凤至放下望远镜,摇了摇头:“我不能走。我在这里,就是一面旗。”
突然,司令部外传来激烈的交火声和爆炸声!似乎有日军小股部队渗透到了附近!
“保护夫人!”谭海和护卫们立刻拔枪,将于凤至护在中间。司令部内的军官们也纷纷拿起武器,紧张地注视着门口。
枪声越来越近,伴随着手榴弹的爆炸和玻璃碎裂的声音。于凤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她强迫自己站直身体,面色平静。她知道,此刻任何一丝慌乱,都可能引发整个指挥系统的崩溃。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嘹亮的军号和更加密集的枪声,伴随着中国士兵的怒吼:“杀鬼子!”——是奉命增援的卫队旅一部及时赶到,与渗透的日军发生了激战。
战斗持续了十几分钟,外面的枪声渐渐稀疏下去。一个满身硝烟和血迹的年轻军官冲进来报告:“夫人!司令!渗透的鬼子被我们打退了!”
指挥部内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于凤至看着那个年轻军官稚嫩却坚毅的脸庞,心中百感交集。她走到他面前,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哪个部分的?”
“报告夫人!卑职孙铭九,卫队旅特务连连长!”
“孙连长,打得好!”于凤至郑重地点了点头,“告诉你的弟兄们,奉天城,靠你们了!”
孙铭九啪地一个立正,眼中闪着激动的光芒:“誓与奉天共存亡!”
这一夜,奉天城在血与火中煎熬。每一道街垒,每一栋楼房,都可能爆发惨烈的争夺战。日军凭借优势火力和装甲车,步步紧逼,但东北军官兵,特别是那些受过新式训练的部队,进行了顽强的抵抗。巷战极大地抵消了日军的装备优势,战斗异常残酷。
于凤至彻夜未眠,守在城防司令部,接收着各处传来的或好或坏的战报,下达着一条条指令。她协调弹药补给,组织救护队抢救伤员,甚至亲自起草电文,向全国揭露日寇暴行,呼吁支援。
天色微明时,枪炮声并未停歇,反而更加激烈。日军显然决心在天亮前拿下奉天核心区域。
一份紧急战报送到于凤至手中:“大小南门防线压力巨大,日军投入重炮,城墙多处被毁,守军伤亡惨重,急需增援!”
而此刻,手里可用的预备队已经所剩无几。
于凤至看着地图上那个岌岌可危的缺口,又看了看窗外被硝烟染成灰色的天空。她知道,最危险的时刻,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对谭海和周围的军官们说道:“我去大小南门。”
“夫人!不可!那里太危险了!”众人惊呼。
“哪里不危险?”于凤至淡淡一笑,笑容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决绝,“如果奉天注定要陷落,我宁愿和守城的将士们死在一起。”
她整理了一下大衣,毅然走向门口。晨光熹微,照在她苍白却无比坚定的脸上。身后,是残破的奉天城和仍在浴血奋战的守军;前方,是未知的生死和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座城市,这个她为之奋斗了无数个日夜的地方,正在流血,正在燃烧。而她,选择与它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