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初的寒风,如同吉田旅团长麾下数万关东军士兵刺刀上的冷光,带着彻底的毁灭意志,压向辽西群山。这不再是零敲碎打的扫荡,而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多路并进的战略合围。
天空中,日军九七式侦察机如同讨厌的乌鸦,不时掠过根据地上空,将守军阵地配置、可能的集结地点乃至后方村庄的炊烟,都通过无线电传回后方炮兵阵地。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炮火准备。七五毫米山炮、一零五毫米野炮,甚至还有为数不多的一五零毫米重榴弹炮,将钢铁与火焰无情地倾泻在每一个可疑的山头、谷地。爆炸的气浪掀翻冻土,摧毁精心伪装的工事,原本白雪覆盖的山林,此刻布满焦黑的弹坑,如同恶疮。
炮火延伸的哨音就是命令。土黄色的潮水,以中队、大队为单位,在九五式轻坦克和八九式中战车的掩护下,沿着主要山谷和勉强能通行的山路,汹涌而来。坦克的履带碾过冰雪和碎石,机枪塔喷吐着火舌,为后续步兵开辟道路。日军士兵头戴防寒帽,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步伐机械而坚定,他们的战术动作规范,火力配合娴熟,显示出严格的训练和强大的战场纪律。
这不再是游击战,而是正面阵地的攻防战,是钢铁与意志的残酷碰撞。
辽西抗日联军新编第一路军,面临着自成立以来最严峻的考验。
义县指挥部,已前移至更靠近火线的一处隐蔽山洞。电台的滴答声、电话的铃声、参谋人员急促的汇报声与洞外隐约传来的沉闷炮响交织在一起,气氛紧张得几乎要凝结。
张汉卿双眼赤红,但眼神却异常冷静,他紧盯着墙上那幅巨大的、标注了无数红蓝箭头的地图。蓝箭头如同数条毒蛇,从北满方向、热河方向、锦州方向咬来,试图将代表根据地的红色区域彻底吞噬。
“吉田这个老鬼子,这次是下了血本了。”张汉卿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他想一口把我们闷死在这山里。”
于凤至站在他身侧,手中拿着一叠刚刚送来的伤亡和物资损耗报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报告轻轻放在张汉卿手边。巨大的压力让她清瘦的脸庞更显棱角,但她的脊背依旧挺直。
“少帅!三号隘口请求增援!鬼子至少一个大队,配了两辆铁王八,李团长那边快顶不住了!”一个满脸硝烟的通讯兵冲进来喊道。
张汉卿头也没回,对着地图沉声道:“告诉李团长,没有增援!我给他的命令是坚守到日落!就算打到最后一个人,也要把三号隘口给我钉死了!丢了隘口,我枪毙他!”
通讯兵愣了一下,看着少帅决绝的背影,咬牙应道:“是!”转身冲出山洞。
“汉卿……”于凤至忍不住轻声唤道。三号隘口一旦失守,日军就能直插根据地腹地。
“必须顶住!”张汉卿猛地转过身,目光扫过洞内所有看向他的人,“我们现在分不出任何一支预备队!每一个山口,每一道山梁,都必须像钉子一样钉死!谁那里先垮,整个防线就会崩溃!”
他走到电台前,亲自拿起话筒,接通了前沿几个主要指挥所的频率,他的声音通过电波,传达到每一个浴血奋战的指挥官耳中:
“各部队听令!我是张汉卿!我知道大家打得很苦,伤亡很大!但鬼子想把我们赶尽杀绝,我们怎么办?!”
短暂的停顿,话筒里只有电流的嘶嘶声和远处隐约的爆炸声。
“唯有死战!”张汉卿几乎是吼了出来,“我们没有退路!身后就是我们的父老乡亲,就是我们最后的立足之地!今天,我张汉卿就在这里,与辽西共存亡!各部队,依托地形,节节抵抗,逐次消耗敌人!没有命令,擅自后退者,格杀勿论!”
这冷酷至极的命令,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传递了下去。它像一剂强心针,也像一道枷锁,将巨大的压力和决死的意志,同时压在了每一名指战员肩上。
战场的形式瞬息万变。
在北线,孙铭九的挺进支队放弃了前沿所有阵地,利用对地形的绝对熟悉,化整为零,钻进密林,不断袭扰日军的后勤线和侧翼。他们不打正面,专打辎重队、通讯兵和落单的小股部队,用冷枪、地雷和突然的短促突击,延缓着日军主力的推进速度,让其每一步都付出代价。
而在西线,徐建业亲自带领的情报处行动队,如同潜入水下的鱼,利用一条只有少数人知道的猎人小径,奇迹般地绕到了日军一支炮兵联队的侧后。在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他们发动了决死的突袭,炸毁了数门昂贵的重炮和大量炮弹,虽然行动队几乎全军覆没,徐建业身负重伤被部下拼死抢回,但此举极大地减轻了正面阵地的炮火压力。
兵工厂所在的隐蔽山谷,也遭到了日军飞机的重点关照。数次轰炸后,部分车间被毁,方宏毅带着工人和护卫的士兵,在弹坑和废墟间抢救设备、转移原料。每个人都蓬头垢面,手臂、脸上满是灼伤和划痕,但没有人停下。他们知道,前线每多一颗子弹,可能就能多守住阵地一分钟。
战争的宏大与残酷,不仅仅体现在指挥部的运筹帷幄,更体现在每一个士兵的牺牲、每一个个体的挣扎之中。
一个刚满十八岁、名叫铁蛋的新兵,在坚守一处无名高地时,被日军的掷弹筒炸断了左腿。他拖着残躯,用绑腿勉强止血,靠在一块岩石后面,将手榴弹三个一捆扎好,当日军士兵哇哇叫着冲上阵地时,他拉响了最后一捆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
一个叫春草的女护士,在临时救护所被日军炮火击中时,没有独自逃生,而是一次又一次冲进燃烧的帐篷,背出无法动弹的伤员,直到被倒塌的梁柱砸中,永远留在了那片焦土上。
这些默默无闻的牺牲,汇聚成了辽西大地不屈的底色。
夜幕降临,日军的攻势暂时停歇,但照明弹依旧不时升起,将雪地映照得一片惨白。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尸体烧焦的混合气味。
张汉卿走出指挥部山洞,站在冰冷的夜色中,望着远方依旧不时闪现炮火光芒的战线。于凤至拿着一件大衣,默默跟出来,披在他肩上。
“今天……我们守住了。”于凤至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知道,这只是第一天。
张汉卿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黑暗,缓缓说道:“伤亡统计上来了吗?”
“……初步统计,阵亡……超过八千,重伤不下三千。”于凤至的声音低沉下去。
张汉卿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八千多条鲜活的生命,一天之内。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那巨大的悲痛和压力一起压入肺腑。
“给黄显声将军和八路军总部发报,”他的声音恢复了冷硬,“辽西正面,已成功吸引并迟滞日军吉田旅团主力及配属伪军约十万万五千人。我军伤亡惨重,但防线尚稳。请他们按预定计划,加大在北满及华北敌后之攻势,务必令关东军首尾难顾!”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另,通告全军,我们将在此地,与敌决战!直至最后一兵一卒!”
冰冷的星光下,张汉卿和于凤至并肩而立,他们的身影在巍峨的群山映衬下,显得渺小,却又仿佛与这片他们誓死守护的土地融为了一体。钢铁洪流固然可怕,但扎根于这片土地上的意志,同样坚不可摧。真正的决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