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内,灯火通明,与外面断电后陷入半黑暗状态的义县城形成了鲜明对比。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未散的刺鼻气味,混合着汗水和紧张的气息。电话铃声、电台滴答声、参谋们急促的汇报声交织在一起,构成战争指挥中枢特有的交响曲。
张汉卿松开于凤至的手腕,大步走到巨大的军事地图前,上面已经根据最新战报,标注了日军进攻的箭头和己方防御的态势。
“情况!”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少帅!”一名作战参谋立刻上前汇报,“日军板垣师团主力,在空袭结束后约半小时,从东、东南两个方向,向我王以哲部防线发起大规模地面进攻!投入兵力至少两个联队,配属坦克十余辆,攻势很猛!王将军报告,前沿部分阵地已陷入苦战,但主防线尚在掌握!”
“西线呢?柴山大队有什么动静?”张汉卿头也不回地问,目光死死锁住东线的战场态势。
“西线柴山大队暂时没有大规模进攻迹象,但其前沿部队活动明显加剧,炮火骚扰也比往日频繁,似有牵制我西线兵力,策应东线主攻的意图。”
“果然是想东西呼应!”张汉卿冷哼一声,“命令西线部队,提高警惕,严密监视柴山动向,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准擅自出击,以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告诉王以哲,把他手头所有预备队都给我顶上去!务必守住主防线!另外,让孙铭九的快速反应分队,向东线靠拢,作为机动预备队,随时准备填补缺口或反击!”
他的指令清晰果断,带着一种经过战火淬炼后的沉稳。于凤至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没有打扰他的军事指挥,而是迅速将注意力转向了内部管理和后勤保障。她召来谭海和负责民政的干部。
“城内伤亡和损失统计出来没有?”她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初步统计,空袭造成平民伤亡超过三百人,损毁房屋百余间,主要集中在东城区。医院已经收治了大部分伤员,但药品,特别是麻醉剂和外科缝合线,消耗巨大,库存告急。”谭海语速很快,脸上带着忧色。
“立即组织人手,加快废墟清理,寻找可能生还者。设立临时安置点,发放食物和饮用水,务必保障受灾民众的基本生活。”于凤至条理清晰地吩咐,“药品的问题,我来想办法。另外,通知方宏毅,兵工修械所立刻转入隐蔽状态,防止日军后续空袭,同时加紧生产手榴弹和地雷,前线消耗不会小。”
她走到通讯台前,亲自起草了一份发给北满黄显声的密电。内容很简单,除了通报日军开始大规模地面进攻外,重点只有一句:“急需外伤及消炎药品,数量不限,可用任何方式交换,盼复。”
这是无奈之举,也是将希望再次寄托于那条尚未完全稳固的北方渠道。她不知道黄显声能否弄到,也不知道即使弄到又如何穿过层层封锁运抵辽西,但这是目前能想到的、最快可能获得外部药品援助的途径。
做完这一切,她才稍稍缓了口气,感觉喉咙干得发疼。她下意识地想去拿水杯,却发现刚才那杯张汉卿递给她的热茶,早已在混乱中不知去向。
就在这时,一杯温热的水递到了她面前。她抬头,看见张汉卿不知何时暂时结束了与参谋的讨论,正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喝点水。”他言简意赅,将杯子塞进她手里,随即又转身回到了地图前,仿佛刚才只是顺手而为。
于凤至握着那杯水,温热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来。她看着张汉卿专注于战局的背影,他军装挺括,但肩背处却因连日的疲惫而微微紧绷。她默默喝了一口水,甘洌的清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也仿佛缓解了心底那份因惨状和压力而生的焦灼。
前线战况的激烈程度,通过不断传来的电话和电文可见一斑。
“报告!三〇一团二营阵地被日军坦克突破,营长重伤!”
“报告!左翼青龙口阵地请求炮火支援!”
“报告!日军飞机再次临空,对我后方运输线进行扫射!”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指挥部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张汉卿的脸色越来越沉,但他始终没有慌乱,不断根据战报调整部署,下达命令。有时他会征询塞克特顾问的意见,有时则会下意识地回头,看向于凤至的方向,仿佛在确认她的存在,从她沉静的目光中汲取力量。
于凤至则像定海神针般,处理着后方一切纷繁复杂的事务。她协调物资调配,安抚前来汇报损失的地方干部,甚至抽空审阅了老葛从锦西发回的关于碱厂胡老头心态进一步松动、愿意“试着弄弄看”那台小型粉碎机的报告。在这战火纷飞的时刻,这微不足道的进展,却像一丝微弱的光,提醒着她未来和希望并未完全湮灭。
战斗从午后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日军的攻势如同潮水,一波接着一波,仿佛永无止境。辽西守军凭借着塞克特设计的防御工事和顽强的意志,死死顶住了日军的猛攻,但伤亡数字也在不断攀升。
深夜,当前线的枪炮声暂时稀疏下来,转为双方士兵在黑暗中紧张对峙时,张汉卿才得以短暂喘息。他靠在椅子背上,闭上眼睛,用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连续十几个小时的高度紧张指挥,让他身心俱疲。
于凤至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冒着热气的米粥,轻轻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吃点东西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却依旧温柔。
张汉卿睁开眼,看到灯光下她清瘦的身影和眼底的血丝,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心疼,也有并肩作战的依赖。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拿起碗,大口喝了起来。温热的粥滑入胃中,带来一丝暖意和力量。
“凤至,”他放下碗,声音低沉,“今天……多亏有你。”
于凤至轻轻摇头:“是我们一起守住了这里。”她走到地图前,看着上面犬牙交错的战线,“板垣的第一波进攻,我们顶住了。但他绝不会罢休。接下来,可能会更艰难。”
“我知道。”张汉卿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看着地图,“但今天这一仗,也打出了我们的底气。弟兄们用命,证明了我们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他的语气中带着一股狠劲,也带着一丝自豪。
他的目光从地图移开,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指挥部里其他人员都在忙碌,或小声讨论,或整理文件,并无人特别注意他们这个角落。
“你也累了一天了,去歇会儿吧。”张汉卿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这里有我盯着。”
于凤至转过头,对上他关切的目光。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眉宇间的倦色,也知道他承受的压力远比自己更大。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却异常温暖。
“我还不困。”她轻声说,“陪你一会儿。”
没有更多的言语,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地图前,望着那代表着生死搏杀的前线,望着那片他们共同守护的土地。窗外,是辽西沉寂而危险的夜;窗内,是两颗在战火中靠得越来越近的心,以及一份无需言说、却坚如磐石的信任与扶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