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短暂的平静,如同暴风雨前压抑的闷热,令人不安。于凤至深知杨景霆与常荫槐绝不会坐视她的势力悄然滋长,那场国货展示会上的风光,必然招致更猛烈的反扑。她加紧了各项布置,如同筑巢的雨燕,争分夺秒。
然而,她未曾料到,对方的反击来得如此迅疾、如此刁钻,且直指她布局中最敏感、最脆弱的一环——那家刚刚接手、尚在改造中的机械修理所。
这日傍晚,谭海面色铁青,几乎是踉跄着闯入于凤至的书房,甚至来不及行礼,声音嘶哑低沉:“夫人!出事了!机械所……被查封了!”
于凤至手中的笔一顿,墨点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黑迹。她抬起头,目光沉静如冰:“慢慢说,怎么回事?谁查封的?以什么名义?”
“是……是警察厅和日本领事馆的巡捕一起动的手!”谭海气息不稳,“名义是……涉嫌私自改造、倒卖军火零部件!他们从里面搜出了几根打磨过的撞针和几发来源不明的步枪子弹!高志航和几个核心技师当场就被带走了!”
军火?!于凤至的心猛地一沉!这是最致命的指控!尤其是在日本人直接介入的情况下!这绝非偶然,分明是精心构陷的毒计!
“我们的人呢?有没有反抗?伤亡如何?”她强迫自己冷静发问。
“没有反抗!夫人早有严令,遇事不得硬抗。兄弟们都被押着,但……但日本人动了手,高工为了保护图纸,挨了几下,脸上挂了彩……”谭海咬牙切齿。
“图纸?什么图纸?”
“就是……就是高工他们根据那批旧机床,自己琢磨画的一些简易机床和工具夹具的改造图……绝对跟军火无关啊!”谭海急道。
于凤至瞬间明白了。杨常二人,或者说他们背后的日本人,根本不需要确凿的证据。几根可以解释为任何用途的金属件,几发不知从何而来的子弹,再加上一些“可疑”的技术图纸,就足以扣上“私造军火”的重罪!目的就是要彻底摧毁她刚刚起步的技术据点,掐断她伸向工业命脉的触手,甚至可能借此攀咬到她本人和张汉卿!
好狠的手段!又快又准!
“现场是谁带队?警察厅的谁?日本方面又是谁?”于凤至追问,大脑飞速运转。
“警察厅是侦缉队的马队长,常省长的远房亲戚!日本方面是领事馆的一个叫小野的书记官,藤原洋行的人也在场!”
果然!常荫槐!藤原洋行!这条线串起来了!
“夫人,现在怎么办?高工他们被带走,万一用刑……”谭海心急如焚。高志航是技术核心,他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于凤至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绝不能慌!对方就是要她自乱阵脚!此刻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谭海,你立刻去做几件事!”她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第一,想办法联系上被捕的兄弟,传我的话:一切抵赖不知,只说是按照东家吩咐研究民用机械,其他一概不知!所有责任,推给我!记住,是推给我个人,绝不能牵扯到帅府和少帅分毫!”
“夫人!”谭海惊道。
“照做!”于凤至语气斩钉截铁,“第二,你亲自带人,立刻去把振华厂和讲习社所有可能涉及机械研究的图纸、笔记、甚至草稿,全部秘密转移或销毁!一处不留!第三,让沈保国立刻‘病倒’,暂停厂里所有非必要生产,尤其涉及金属加工的部分,对外只说是东家出事,人心惶惶!”
她必须断尾求生,保住核心力量,绝不能让人顺藤摸瓜!
“那……那救人呢?”谭海更关心这个。
“人,当然要救!但不能硬救!”于凤至眼神冰冷,“他们搞突然袭击,就是怕走漏风声,想快审快定,造成既成事实。我们必须比他们更快!”
她踱步到窗边,看着暮色四合的天空,脑中飞速推演着各种可能。直接求张汉卿?不行!此事涉及日本人,张汉卿正处境艰难,若强行介入,极易被杨常抓住把柄,扣上“勾结乱党”、“纵容私造军火”的帽子,后果不堪设想!必须用别的法子破局!
“谭海,”她忽然转身,“你刚才说,搜出的子弹‘来源不明’?”
“是!肯定不是我们的!是栽赃!”
“既然是栽赃,那这赃物从何而来?”于凤至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查!动用一切关系,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查那几发子弹的编号!查它们最近一次的配发记录!查经手人!尤其是警察厅内部,谁能接触到库存子弹?谁最近行为异常?特别是那个马队长!”
她要知道,这栽赃的链条究竟是如何操作的!只要找到一丝破绽,就能撕开整个阴谋!
“另外,”于凤至压低声音,“让我们在常公馆的那个眼线,想办法打听,常荫槐今晚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尤其是关于此事的!”
“是!”谭海领命,立刻转身离去。
于凤至独自留在书房,心跳如鼓。这是她穿越以来面临的最大危机!一步踏错,之前所有努力都将付诸东流,甚至可能危及生命!
她强迫自己坐下,摊开纸笔,开始罗列所有已知信息、可能利用的资源、以及对方可能存在的弱点。杨景霆和常荫槐也并非铁板一块,他们之间也有权力分配和利益纠葛。日本人更非真心信任他们,只是利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如同煎熬。
终于,在下半夜,谭海带回了初步消息,脸色异常古怪:“夫人,子弹的编号查到了!是……是警察厅内部训练用的批次,记录显示,三天前由侦缉队的马队长亲自签字领出了一小箱,理由是……训练损耗补充!”
果然!监守自盗!于凤至精神一振!
“还有,”谭海继续道,“常公馆的眼线冒险传来消息,说常荫槐今晚心情极好,宴请了藤原洋行的经理,席间得意地说……说‘这下看那女人还如何嚣张’,‘断了她的爪牙’,还提到……提到‘杨总参议对此也很满意’……”
杨景霆也知道!甚至可能是默许的!但常荫槐的语气里,透着更多的是他自己除掉心腹大患的得意,似乎急于向日本人表功!
于凤至眼中精光一闪!突破口或许就在这里!常荫槐的贪功和杨景霆的“满意”之间,是否有可乘之机?
她立刻对谭海吩咐:“你立刻想办法,将‘马队长私自领取训练用弹,用途不明’这个消息,巧妙地、不露痕迹地,透露给杨景霆安插在警察厅的对头那里!记住,要做得像是对方自己查到的!”
谭海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夫人这是要祸水东引,让杨景霆的人去查常荫槐的人!只要杨景霆发现常荫槐背着他用这种蠢手段(留下明显证据)向日本人卖好,甚至可能把他拖下水,必然心生嫌隙!
“另外,”于凤至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以匿名的方式,给几家平时与藤原洋行有竞争关系的日本商社透点风,就说藤原洋行为了打击中国商人,勾结警察厅栽赃陷害,证据确凿……让他们狗咬狗去!”
“是!”谭海佩服得五体投地,立刻转身再去安排。
于凤至坐回椅中,指尖冰凉,却感到一种冰冷的兴奋。对方出了一记重拳,她不能硬挡,却可以顺势卸力,甚至引导这拳头打向他们自己!
接下来的两天,奉天城暗流汹涌。警察厅内部莫名开始调查训练弹药流失案,矛头暗指马队长;日本商界小范围流传起藤原洋行的丑闻;而关于机械所“私造军火”一案,审讯却奇怪地陷入了僵局,高志航等人一口咬定只研究民用机械,对“赃物”来源一概不知。
第三天一早,事情出现了戏剧性的转机。警察厅忽然对外宣称,经“仔细核查”,机械所案件存在“误会”,搜出的零件“确系民用机械配件”,子弹“系他人遗落栽赃”。高志航等人被无罪释放,机械所予以解封。
一场惊天风波,竟如此虎头蛇尾地收场。
高志航等人回到于凤至面前时,虽面带伤痕,眼神却更加坚定。他们知道,自己能出来,全凭夫人运筹帷幄。
于凤至看着他们,没有过多安慰,只沉声道:“委屈诸位了。此事是我虑事不周,致使诸位受难。经此一役,诸位当知我们所行之事,如履薄冰。日后需更加谨慎,亦需更加团结。”
她心中并无太多喜悦。机械所虽保住了,但经此一吓,必然更加引人注目,日后行动难上加难。而且,与杨常乃至日方的矛盾,已彻底摆上台面,再无转圜余地。
“谭海,”她吩咐道,“机械所暂停一切敏感研究,转入完全民用品生产,越普通越好。高工,你带核心技术人员,暂时转移到振华厂的地下库房,继续之前的研究,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外出。”
“是!”众人凛然听命。
窗外,一声惊雷炸响,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站在窗前,望着被雨幕模糊的世界。惊雷虽过,迷障暂破,真正的疾风骤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