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内,黑暗如墨,万古死寂。
楚无难意识清明,感知却如同被禁锢于这方寸之地,与浩瀚伟力隔绝,重归一种久违的、近乎凡俗的桎梏之中。
这具“身躯”,孱弱得令他陌生,却又……熟悉得刻骨铭心。
“那‘梦墟’之力,直指神魂本源……此境,究竟是记忆回溯,还是意识被拖入了某种以我记忆为蓝本编织的幻境?”
三世神魂如古镜高悬,映照自身状态。
此地一切感知,皆与记忆中万古前融合“现在棺”时一般无二,真实不虚,难寻破绽。
若不能尽快寻得脱困之法,时日一久,恐外界多生变数。
他摒弃杂念,凝神内观,试图引动深藏于本源的最核心力量。
可无论是圣魔道体的煌煌气血,还是的浩瀚的无上道力,乃至与“现在棺”那一丝玄妙联系……一切尝试,皆如泥牛入海。
此身仿佛真已回归至那个久远年代,融合“现在棺”、徒留神魂的状态。
一次次沟通,一次次试探。
力量如被无形锁链层层束缚,难以调动分毫。
楚无难并未焦躁,亦无气馁。
万古沉浮,何种绝境未曾经历?眼下虽诡谲,却远未至山穷水尽之境。
他一面秉承既来之则安之的静观心态,细细体悟此境玄妙,感知那梦墟之力流转的痕迹;
一面以无上意志为凿,持续不断地叩击着封锁本源的无形壁垒,寻求那一丝可能的裂隙。
思绪流转间,不可避免地想起棺外那个仓皇逃窜的小小身影之上。
云苏……
此段记忆,正是他与云苏初见之始。
那尚在流亡途中、饥寒交迫的小狐女,因族中变故逃出,孤身流浪于此荒僻之地。
记忆中,她应是因饥疲交加,偶然发现这具看似废弃的古棺,将其视为暂时的栖身之所,方才趴伏其上酣睡。
“若此地当真为我之记忆所化,一切轨迹,当依过往而行。” 楚无难暗忖。
昔年初次相遇,亦是因棺椁异动,将她惊走。
而一月之期,乃是她于外界挣扎求生后,无奈折返的节点。
……
棺中无日月,唯有心念计时。
楚无难大部分心神皆沉浸于与梦墟之力的无形角力之中,对外界时光流逝,仅凭一丝微弱的天地气机变换感知。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二十日,或许是三十日,棺外原本死寂的荒野,终于传来了一丝异动。
先是极远处隐约传来的犬吠狼嚎之声,夹杂着仓皇的脚步声与急促的喘息。
那脚步声踉跄虚浮,显是力竭之兆。
随即,声音渐近,伴随着草木被急促踩踏的沙沙声响,以及……压抑不住的、属于幼童的惊恐呜咽。
来了。
楚无难心神微动,意识集中于棺椁之上。
透过那紧密的棺材,他“看”到:暮色笼罩的荒原上,那个小小的身影,正拼尽全力向着古棺方向奔来。
正是去而复返的小云苏!
她此刻模样比一月前更为狼狈,小脸上满是汗水与污垢混合的泥痕,一双粉红色的瞳孔因极度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大小。
蓬松的白色短发被荆棘划得凌乱不堪,狐耳紧紧贴在发间,那条大尾巴也因惊惧而炸毛,拖在身后。
她赤着的脚丫早已被碎石划破,留下点点殷红。
在她身后十余丈外,两道黑影紧追不舍。
那是两头瘦骨嶙峋、眼泛绿光的荒原饿狼。
它们口涎垂落,喉间发出低沉的咆哮,盯着前方那团小小的“食物”,眼中只有最原始的饥饿与凶残。
云苏已是强弩之末,小腿如同灌了铅,每迈出一步都摇摇欲坠。
她终于跑到古棺旁,背靠着冰冷厚重的棺壁,再也无力逃窜。
小小的身躯顺着棺壁滑坐在地,剧烈地喘息着,望着步步逼近的饿狼,恐惧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不……不要过来……” 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徒劳地挥舞着瘦弱的手臂,“这里有鬼!很厉害的鬼!你们再过来,鬼先生会……会吃了你们的!”
她试图用记忆中那可怕的“鬼”来吓退饿狼,可话语中的恐惧远多于威慑。
可两条饿狼岂能听懂孩童的呓语?
它们低伏身体,獠牙外露,绿油油的眼眸中凶光更盛,步步紧逼,腥臭的气息已扑面而来。
云苏看着那越来越近的血盆大口,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再也顾不得对棺中“鬼”的恐惧,猛地转身,用尽最后力气拍打着棺盖,涕泪横流地哭喊道:“鬼先生!救救我!求求你……云苏不想死……不想被吃掉……呜哇——!”
哭声凄厉,在荒原上回荡,充满了对生命的眷恋与对死亡的极致恐惧。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源自九幽的震动,自古棺内部传来。
紧接着,那具沉寂万古的棺椁,表面那些古老的纹路似乎微不可察地亮了一瞬。
两头饿狼扑击的动作骤然僵在半空!
它们眼中的绿光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取代,连呜咽都未能发出,其身躯便如同被无形巨力碾过,猛地一震!
“噗嗤!”“噗嗤!”
细微的爆裂声响起。
饿狼的七窍之中,骤然渗出浓稠的鲜血,周身气血化作缕缕淡红色的烟丝,不受控制地飘起,如同受到牵引般,悄无声息地渗入棺盖缝隙之中。
不过眨眼功夫,这两头凶恶的野兽,便如同风干的沙雕,迅速萎缩、干瘪,最终化为飞灰,消散在晚风之中,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正拍打着棺盖哭喊的云苏,只觉背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威胁感骤然消失。
她愕然止住哭声,挂着泪珠的小脸茫然转回。
眼前,空无一物。
那两条可怕的饿狼,仿佛从未存在过。
唯有空气中残留的淡淡血腥气,以及地面上两小撮迅速被风吹散的灰烬,证明着方才并非幻觉。
她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愣了半晌。
随即,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涌入她单纯的小脑袋:狼……被鬼先生……吃掉了?!
比之前更甚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猛地扭头,再次看向那具幽暗的古棺,小小的身躯抖得像风中筛糠。
“鬼……鬼先生……” 她牙齿打颤,语无伦次,“我……我的肉不好吃……是酸的,不,是苦的!我……我好久没洗澡了……身上都是泥……呜……”
她越想越怕,越想越委屈,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决堤,“哇——!” 一声,哭得比方才被狼追时还要响亮凄惨,在这荒寂的暮色中传得老远。
谁能想到,未来岁月那位梦道独尊、傲视诸天的幻狐女帝,幼年时的哭声,竟是这般具有穿透力。
棺内,楚无难默默“看”着这一切。
见云苏吓成这般模样,他心中微叹,却知此刻现身,只会让她更加恐惧。
……
自那日后,小云苏并未远离。
她如同受惊的小兽,在现在棺周围数十丈范围内徘徊。
饿了便采摘些野果,渴了饮些山泉,困了便寻个草丛蜷缩而眠。
她虽怕极了棺中“鬼先生”,但更怕荒野中其他未知的危险。
几次远远见到其他猛兽踪迹,她都惊慌失措地逃回棺椁附近,而那些野兽一旦靠近此地方圆百丈,便会莫名焦躁不安,最终退走。
云苏渐渐明白,留在“鬼先生”身边,或许不一定死;但若离开,被野兽吞噬或被族中追兵抓回,下场定然凄惨无比。
求生的本能,让她选择了这片唯一的“安全区”。
她依旧不敢靠近棺椁,只敢在十余丈外活动。
有时会偷偷将采摘到的最红最大的野果,小心翼翼放在棺椁前的一块平整石头上,像是某种供奉,又像是祈求庇护的“贿赂”。
然后迅速跑开,躲到远处偷偷观察。
楚无难则继续着他的“冲关”。
棺中时光缓慢,他一次次凝聚意志,冲击枷锁,试图重新建立与本源、与“现在棺”投影的清晰联系。
过程枯燥而漫长,进展微乎其微,但他心志如铁,未有半分懈怠。
偶尔,他会分出一缕神念,感知棺外小狐女的状态。
看着她每日为生存奔波,看着她在夜深人静时对着月亮发呆,粉红色的眼眸中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迷茫与坚韧。
约莫又是半月有余。
这一日,云苏因前日寻到的野果有些涩口,腹中略有不适,睡得并不安稳。
夜半时分,她忽然从浅眠中惊醒,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在古棺的另一侧,月光之下,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道身影!
那是一道修长挺拔的背影,身着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金长袍,长发如墨披散,仅以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部分。
他就那般静静地负手而立,仰望着天穹那轮残月,周身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高与寂寥,仿佛与这整个荒野、整个天地都格格不入。
云苏瞬间睡意全无,吓得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屏住了!
是鬼!棺里的鬼先生出来了!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丝声响引起那“鬼”的注意,小小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她想闭上眼睛装死,可恐惧又让她忍不住偷偷去看。
就在她惊恐万分之际,一道平静、温和,却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的声音,驱散了夜的寂静:
“你醒了。”
这声音并非通过耳朵听见,而是如同意念直接传递,清晰无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云苏彻底呆住了,小手捂着嘴,粉红色的瞳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鬼……鬼先生……说话了?
还在……在她的脑子里说话?
月光如水,洒落在一魂一狐身上,映照出这记忆荒野中,诡异而又注定的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