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丘国的血腥丹方,如同毒刺般深扎在八戒心头。那“婴儿心肝”与“玉帝精血”的联系,坐实了最高神只为了延续自身而践踏最基本伦理的疯狂行径。取经队伍继续西行,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连唐僧都似乎察觉到了弟子们心中压抑的惊涛骇浪,诵经之声愈发频繁,仿佛要借此涤荡这世间愈演愈烈的污浊。
这一日,行至一处荒僻山岭,山势奇崛,草木却异常稀疏,流露出一种莫名的枯寂之感。时值正午,烈日灼灼,连悟空都显得有些蔫蔫的,拄着棒子走在前面,金箍棒杵在干裂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鬼地方,灵气稀薄,死气沉沉,连个鸟叫都听不见。”悟空嘟囔着,火眼金睛扫过四周,并未发现妖气,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沙僧抹了把汗,担忧地看着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八戒:“二师兄,自比丘国出来,你气色一直不佳,可是那日损耗过度?”
八戒摇了摇头,没有言语。他气色不佳,非是损耗,而是心中那口郁结之气难以疏解。玉帝的罪行,一桩比一桩骇人听闻,从清除异己到寄生魔神,再到用忠魂养蟠桃,如今竟连初生婴孩都不放过!这漫天神佛,难道就真的无人察觉?或是察觉了,却选择沉默?
正当他心绪纷乱之际,脚下大地忽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震动。这震动并非地震那般狂暴,反而像是一颗巨大心脏的缓慢搏动,带着一种古老而苍茫的韵律。与此同时,路边一株看似早已枯死、树干需十人合抱的巨型古树,那干裂的树皮上,竟隐隐泛起一层微不可察的青色光晕。
八戒脚步一顿,心生感应。他体内源自天河的本源之力,对水元、地脉乃至草木灵韵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这古树看似枯死,内里却蕴藏着一丝极其精纯、与大地脉络紧密相连的生机,而且,这生机正在试图与他沟通!
悟空和沙僧也察觉到了异常,警惕地围了过来。唐僧也停下脚步,疑惑地望来。
只见那古树树干上,光晕逐渐汇聚,形成一圈圈如同年轮般的涟漪。涟漪中心,一道虚影缓缓浮现,由模糊渐至清晰——竟是一位头戴紫金冠,身着赭黄袍,面容古朴、气度恢弘的道人虚影!虽然只是神识投影,但那磅礴厚重的气息,却让在场众人(除悟空外)都感到一阵心悸。
“镇元大仙?”八戒一眼便认出了来人,心中惊诧万分。万寿山五庄观早已路过,镇元子为何会在此地,以这种方式现身?
那虚影,正是地仙之祖镇元子的神识投影。他面色凝重,对着八戒微微颔首:“天蓬元帅,别来无恙。” 随即,他又向唐僧和悟空、沙僧致意。
悟空挠了挠头:“嘿,镇元老官儿,你不在五庄观享清福,跑这荒山野岭来弄个影子作甚?莫非这人参果树又出了啥幺蛾子,要俺老孙再去救治一番?”他指的是当年师徒四人偷吃人参果、推倒果树后又求助观音菩萨救活之事。
镇元子摇了摇头,目光始终落在八戒身上,沉声道:“非为果树。老夫今日冒昧以‘木灵通幽’之术,借这株上古残留的‘地脉灵根’投影于此,是有紧要之事,关乎三界根本,需与元帅一谈。”
八戒心中一动,拱手道:“大仙请讲。”
镇元子袖袍一挥,虚影手中浮现出一卷非帛非简、非金非玉的古老卷轴虚影。那卷轴看似残破,却散发出一种承载万物、记录洪荒的厚重气息,表面有山川湖海、鸟兽虫鱼的虚影不断生灭流转,正是地书《山海经》!
“元帅可知,天地万物,寿数皆有定规?此规,乃开天辟地之初,大道所定,铭刻于天道法则之中,亦记录于我这地书之上。”镇元子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八戒点头:“自然知晓。生灵寿尽则轮回,此乃天地至理。”
“然也。”镇元子目光锐利起来,“但如今,这天规,已被篡改!这地书之上,关于‘寿’之流转的法则铭文,出现了人为扭曲的痕迹!”
他伸手一点地书虚影,只见那卷轴上代表生命流转的符文脉络,原本应该如同江河奔流,自然有序,此刻却在某个关键节点,出现了一道极其隐秘、却霸道无比的“断流”与“逆引”之象!一股强大的外力,强行截取了本该均匀分布滋养三界众生的生命本源洪流,将其导向了一个特定的、贪婪的源头!
“这是……”八戒瞳孔骤缩,他虽然不通晓地书奥秘,但那脉络中被强行改道、汇向凌霄宝殿方向的磅礴生命能量流,却是清晰可见!这景象,与他之前在蟠桃园地下所见、那些被强行抽取的神魂本源汇入蟠桃根系的情形,何其相似!只是规模大了何止千万倍!这是窃取整个三界众生的寿元根基!
“如元帅所见。”镇元子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愤怒与痛心,“自某个时间点起,天地间无形流转的寿元法则,便被一股至强之力强行扭曲。本该滋养万灵、维持轮回平衡的生命本源,被持续不断地窃取,用以……延续某个存在的‘天命’!此举,无异于涸泽而渔,焚林而猎!长此以往,三界生灵整体寿元将日渐枯竭,天地步入末法,轮回崩坏,万物凋零!”
八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他之前所知,玉帝窃取寿元,或许是通过修改生死簿、或是利用蟠桃园这种局部手段。却万万没想到,其手段竟是如此骇人听闻——直接篡改天地核心法则!这是要与整个三界众生为敌!
“为何……为何会如此?天道难道不应反噬?”八戒声音干涩。
“问得好!”镇元子冷笑,“篡改天地根本法则,自有反噬。但这反噬,却被转嫁了!元帅请看——”
他再次指向地书虚影,只见那被窃取的寿元洪流旁,衍生出无数细密的、血红色的因果丝线,这些丝线缠绕向三界各处,连接着无数的灾难、病痛、战争、冤屈……正是这些由众生承受的苦难,所产生的怨气与业力,某种程度上“抵消”了天道对窃取者的直接反噬!
“以众生之劫,抵一人之罪!好手段!好狠毒的心肠!”悟空听得毛脸怒耸,金箍棒重重顿地,砸出一个深坑。
沙僧亦是满脸骇然,双手合十,连念佛号。
唐僧虽不明具体,但听到“篡改天规”、“窃取众生寿元”、“转嫁劫难”等语,已是面色发白,身形摇摇欲坠,悲声道:“阿弥陀佛!怎会有如此……如此悖逆之事!”
镇元子看向八戒,目光深邃:“元帅,你一路西行,所见种种黑幕,皆源于此。清除异己,是为掩盖真相;魔神寄生,或是获取篡改法则之力;蟠桃延寿,是窃取成果的享受;而那邪门丹方……”他顿了顿,显然已知晓比丘国之事,“……或许是其本体维持与魔神契约平衡,或弥补篡改法则所带来的某种‘排异’所需的极端补充。一切罪恶,皆系于这‘窃命’二字之上!”
八戒深吸一口气,努力消化着这惊天秘闻。地书为证,法则显形,这是比任何物证、言证都更加根本、更加无法辩驳的铁证!它揭示了玉帝(魔神)一切行为的核心动机与底层逻辑!
“大仙为何今日将此等秘辛告知于我?”八戒沉声问道。
镇元子身影开始微微晃动,似乎维持投影消耗巨大:“老夫身为地仙之祖,执掌地书,维系地脉,此等动摇三界根基之事,岂能坐视?然则,对方势大,且已与部分天道规则捆绑,牵一发而动全身。老夫不便直接出手,否则恐引发更大灾劫。元帅乃此劫关键变数,身负冤屈,洞察黑幕,更兼有……那位菩萨暗中布局。望元帅善用此证,联合一切可联合之力,拨乱反正,还三界一个朗朗乾坤!”
话音未落,古树上的光晕迅速黯淡,镇元子的虚影也随之消散。那株古树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灵性,树干上的裂纹更深,彻底失去了生机。
空中只余镇元子最后一道神念传音,袅袅散去:“地书所示,天道共愤。望君……珍重!”
烈日依旧,荒山寂寂。师徒四人站在原地,久久无言。
悟空猛地一挥金箍棒,砸向旁边一块巨石,巨石轰然粉碎:“俺老孙这就打上凌霄殿,问问那玉帝老儿,还要脸不要!”
“大师兄,不可鲁莽!”沙僧连忙拦住。
八戒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看着那株彻底枯死的古树。镇元子不惜耗费一株上古灵根的残余生机来传递信息,其用心之良苦,局势之危急,可见一斑。
地书证言,将玉帝的罪行提升到了“与三界众生为敌”的高度。这已不仅仅是个人冤屈,而是关乎天地存续的公义之战。
他抬起头,望向西方天际,目光似乎穿透了万里云霭,看到了那座象征佛法无边的灵山。
“猴子,沙师弟,”八戒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这笔账,不止是俺老猪的,是这天地间,所有被窃取了寿元、承受了无妄之灾的芸芸众生的!”
他体内的天河帅印,似乎因这宏大的誓愿而微微发热。前方的路,注定要用血与火来铺就,但这一次,他身后仿佛站着整个沉默的三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