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假唐僧终究是露了馅,遁走得匆忙,甚至来不及收拾那化作白马的纸符残留的些许法力波动。
八戒鼾声如雷,直到那妖风彻底消失在感知范围内,才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湛蓝光芒一闪而逝,哪有半分睡意。他慢悠悠地坐起身,拍了拍僧袍上沾染的尘土,动作看似笨拙,实则每一个细微的举止都透着一股与猪妖外貌不符的沉稳。
“哼,蹩脚的障眼法,连变化之术都透着股邪祟味儿,也敢来俺老孙面前卖弄。”五行山下,孙悟空的声音隔空传来,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嘲弄,“那股子刻意模仿的佛门气息,空洞无物,连俺老孙的火眼金睛都瞒不过,真是丢尽了幕后指使者的脸面。”
八戒晃着硕大的脑袋,嘿嘿一笑,露出两颗标志性的獠牙:“总得陪他们演完这场戏,不然怎知是哪路神仙看咱们不顺眼,非要来试探一番?”他踱步走回五行山下,低头看着只露出个脑袋和一条手臂的孙悟空,阳光透过山间林木的缝隙,在猴毛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大圣,看来惦记咱们这取经队伍的,不止一两家啊。这西行之路还没开走,牛鬼蛇神就忍不住要登台了。”
孙悟空努力想扭动一下脖子,但五行山的重压让他只能小范围活动,他啐了一口,语气狂傲不减:“管他是哪路毛神!等俺老孙脱了这该死的山压,定要叫那幕后之人尝尝金箍棒的滋味!统统打成肉酱!”
八戒笑了笑,没接话,心中却暗道这猴头被压了五百年,煞气还是这么重。他抬头望向逐渐暗下来的苍穹。夕阳西沉,暮色四合,天边的云彩被染成瑰丽的紫红色,随后渐渐黯淡,墨蓝色的天幕上,繁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依次点亮,开始闪烁起来。
夜风渐起,带着山间的凉意和草木的清香。八戒寻了处平坦的高地坐下,硕大的身躯在星空下显得有些孤独。他看似望着星空发呆,实则暗中凝神静气,调动起那恢复了不少的仙力,眼中微不可察的湛蓝光芒流转不休。
“天水明瞳”的神通虽因修为未复、肉身不符而大打折扣,远不能与前世相比,但观星辨位、洞察水元之能犹存根基。观音菩萨只言让他等待取经人,护持西行,却从未言明具体路线细节。方才那假唐僧引路的方向,虽大致向西,却有着几处微不可察的偏斜,这细微的异常如同骨鲠在喉,让他不得不深思。
夜空如洗,星河璀璨,如同一条波光粼粼的无垠天河横贯天际。周天星斗各依玄奥轨仪运转,看似杂乱无章,实则蕴含着天地至理。八戒屏息凝神,心神沉入一种空明之境,将记忆中西行之路的可能方位与周天星垣逐一对应,默默推演。
初时并无异常,取经之路,自东土大唐至西天灵山,若论直线最近,当循黄道而行,途经诸多佛国净土,得享供奉,一路平安。但随着推演的深入,结合那假唐僧引导的细微偏差,八戒的眉头渐渐紧锁起来。
这条被三界普遍认可的“大道”,在几个关键节点竟都有意无意地偏离了最佳路径,绕开了几处本可借力、获得补给和庇护的佛门圣地,反而偏向一些…在地理位置上颇为偏僻,甚至在各方势力记载中都属于敏感甚至凶险的区域。
这种偏离,绝非偶然!更像是刻意为之!
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当他将这些偏离点在脑海中的星图上逐一标注出来,并以星象轨迹勾连时,竟隐约构成一个古老而隐秘的星图轨迹!这轨迹的走势,他有些模糊的印象,似乎在当年天河帅府珍藏的古老星图残卷中见过零星记载,旁边还有潦草的注解说此轨迹“非吉非凶,主秘辛暗流,关联上古天庭旧事”!
“咦?”八戒忽然轻咦一声,瞳孔微微收缩。他注意到其中一个偏离点,其对应的下界方位,经过仔细测算,赫然是…灌江口!那是清源妙道真君二郎神杨戬的道场!杨戬与玉帝舅舅关系微妙,封神旧事中恩怨纠缠,其母云华仙子之事更是天庭一大禁忌!
另一个偏离点,则隐隐指向西海龙宫方向…西海三太子敖烈(即后来的白龙马)因纵火焚毁殿上明珠而被问罪,此事看似简单,内情恐怕也不简单…
还有一处偏离,经过反复核对星位,竟直指…广寒宫?!嫦娥仙子被困之所,王母凤簪遗落之地,更是与那“天魔契约”有着直接关联的核心之处!
他的心猛地一跳,呼吸都为之急促了几分。这些地点,无一不是与天庭旧案、权力斗争或重要人物息息相关的敏感所在!这条取经路线,简直就是在故意踩雷!
八戒深吸一口凉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继续深入推演。他将取经路线上所有已知的、观音菩萨曾隐约提及的劫难地点——诸如流沙河、火焰山、盘丝洞、狮驼岭、小雷音寺、朱紫国等等——一一精准地标注在脑海的星图之上。
当这些劫难点被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时,一幅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震惊的图景浮现在他眼前!
这取经路线,根本不是什么追求效率的直线西行,而是一条蜿蜒曲折、却精准无比地串联起多个“特殊地点”的路径!这些地点,或是曾发生影响深远的天庭要案之地,或是封印着上古大妖、魔头的禁忌之所,或是居住着与天庭旧事有重大关联、知晓某些秘密的关键人物!
每一处,都可能藏着一段被刻意掩盖的历史,一个被时光尘封的惊天秘密。经过这些地方,必然会引发事端,揭开旧伤疤!
而这条曲折路径的总体走向,细细品味,竟隐隐暗合紫微垣旁一颗常年晦暗、不易察觉的伴星轨迹。据《天河志》残卷记载,那颗伴星被称为“隐曜”,又曰“察密星”,主“窥探秘辛”与“引发变革”…
一个大胆到令人窒息的念头,如同混沌中的一道闪电,猛地劈入八戒的脑海,照亮了重重迷雾!
这取经之路,明面上是佛门东渐、唐王差遣、求取真经、普度众生,暗地里,莫非是一条精心设计的调查之路?!是有人借金蝉子转世、唐僧西行这个光明正大的由头,名正言顺地重启对这些天庭旧案、隐秘之地的调查?!
是谁?谁有如此大的手笔、如此深的谋划、如此胆大包天的意图?如来佛祖?观音菩萨?还是…
八戒脑海中骤然浮现出王母娘娘在轮回台前那复杂难明的眼神,以及她那句微不可闻却直抵神魂的传音——“天河需要你”。
是了!极有可能就是她!作为天庭女仙之首,统率瑶池,地位尊崇,却也被玉帝深深忌惮。她无法公然反对玉帝,调查那些敏感事件,却可以借佛门东传、取经弘法这件三界瞩目的大事,暗中布局,巧妙地将调查路线融入取经之路!这条星图轨迹,就是她通过某种方式(或许是那假唐僧的错误引导,或许是其他更隐晦的提示)给出的无声指引!每一步,都暗藏深意;每一难,都可能接近一分被掩盖的真相!
难怪观音菩萨点化他时,会说“劫满之日,冤屈自明”!这“劫难”,不仅是指路途上的妖魔险阻,更是指揭开这一桩桩天庭旧案、触碰一个个敏感秘辛所带来的巨大风险和挑战!
八戒只觉得豁然开朗,仿佛推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但随即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压力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他吞噬。若真如此,那这取经之路,可谓步步惊心,处处杀机!他们要面对的,绝不仅仅是明路上那些占山为王、渴望唐僧肉的妖魔鬼怪,更是那些隐藏在幕后、手握重权、绝不希望真相被揭露的强大存在!其凶险程度,远超想象!
玉帝知道这条路的真正含义吗?他若知道,为何会应允佛门进行如此“调查”?是碍于佛门势大,不得不妥协?还是自信能掌控一切,甚至将计就计?或者…这本身也是他庞大计划中的一环?
越想,越觉得这潭水深不可测,黑暗粘稠,足以溺毙任何敢于窥探者。
“喂!那瘟猪!发什么呆呢?”孙悟空不耐烦的声音再次传来,打破了死寂的夜空,“推算个路线要这许久?莫不是饿傻了,在数星星当烙饼?”
八戒猛地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深吸一口夜间的凉气,努力收敛心神。他晃着肥胖的身躯走回山下,脸上瞬间又挂起那副人畜无害、贪吃懒散的憨傻笑容:“嘿嘿,大圣莫急,大圣莫急!俺老猪是在看哪边云彩像刚出炉的大饼,哪颗星星像撒了的芝麻,好寻个化斋的吉利方向嘛!”
“没出息!就知道吃!”孙悟空笑骂一句,火眼金睛在他脸上扫过,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但终究没再追问下去。
八戒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山石上,粗糙的石面硌得他有些不舒服,但他浑然不觉。心中已是波涛汹涌,巨浪滔天。他再次抬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尽星空,落在那条蜿蜒曲折、贯穿无数凶险与秘辛的西行路线上。
高老庄地底那封印魔神的祭坛、五行山下那卷神秘的天庭秘录、还有这条暗藏玄机、步步惊心的取经路线…一切线索,似乎开始慢慢地、艰难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巨大的、笼罩三界的谜团,一个可能动摇天庭根基的惊天阴谋。
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真的取经人即将到来。而他的角色,绝不仅仅是护持唐僧、挑担牵马那么简单。他是棋子,或许也是棋手;是调查者,也可能本身就是被调查的一环;是保镖,更可能是揭开真相的关键钥匙。
“王母娘娘…您这盘棋,下得可真大、真险啊…”八戒在心中默念,嘴角却在不经意间,勾起一丝复杂难明的弧度。有恐惧,有凝重,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燃的斗志和挑战欲。
这样也好。水越浑,才越好摸鱼。局越乱,方有破局之机。
他不再焦虑彷徨,反而升起一股强烈的、近乎疯狂的期待。他要沿着这条被精心设计的路线走下去,不仅要洗刷自己的冤屈,更要揭开所有被掩盖的真相,看看这天庭,这三界,光辉灿烂的表象之下,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黑暗与秘密!
“大圣,”八戒忽然开口,语气听起来依旧随意,却莫名带上了一丝意味深长的探询,“你说等咱们真的上了路,一路西去,会不会遇到很多…‘老朋友’?听说西边路上,不太平得很呐。”
孙悟空闻言,火眼金睛骤然亮起,仿佛两盏金灯,在这夜色中熠熠生辉,他咧开嘴,露出尖锐的牙齿,笑容狂放而充满战意:“最好不过!越多越好!俺老孙在这山下窝了五百年,筋骨都快生锈了!正愁金箍棒没处耍子!管他是老朋友还是新冤家,统统拿来练手!”
就在这时,八戒耳廓微动,远超常人的听觉捕捉到远处风中传来的细微声响——是清梵声声,悠远平和,伴有祥云缭绕特有的灵压波动,一股纯正浩瀚、却又中正平和的佛门气息正在由远及近,向着五行山方向而来。
“看来,正主儿…真的要来了。”八戒低语一声,整了整身上那件略显紧绷的僧袍,虽然依旧是猪首人身的骇人模样,但眼神却已截然不同,深邃中透着锐利,憨厚下藏着锋芒。
取经之路,即将正式开启。而这条暗藏玄机、遍布陷阱与机遇的路线,将引领他们走向何方?最终会揭开怎样惊世骇俗的真相?
八戒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那柄已缩小藏好的九齿钉耙,感受着那冰凉而熟悉的触感,以及其中所蕴含的、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磅礴力量。
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他已做好准备。
风波已起,唯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