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吏部尚书府的后堂内,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这里的陈设极尽奢华,金丝楠木的柱子,鲛绡纱的帷幔,连地砖都是御赐的澄泥砖。。
啪!
一声脆响,一只价值连城的青花瓷盏被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擦过跪在地上的赵谦的脸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赵谦跪得笔直,身侧是已经趴在长凳上、被打得皮开肉绽、哭爹喊娘的赵丰。
而在他们面前,大唐吏部尚书,有着“天官”之称的赵正德,正手持一根拇指粗的藤条,气得浑身发抖,胸膛剧烈起伏。
“蠢货!两个蠢货!”
赵正德指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儿子,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变得嘶哑。
“老夫平日里忙于公务,疏于管教,竟养出你们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东西!”
他猛地扬起藤条,又是狠厉的一鞭抽在赵丰的背上。
“啊——!爹!别打了!要死了!娘——救命啊!”
赵丰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整个人在长凳上疼得直抽搐。他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种罪,此刻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哪还有半点醉仙楼里嚣张跋扈的模样。
“你还有脸叫!”
赵正德怒极反笑,手中的藤条雨点般落下,没有半点留手的意思。
“当街行凶,调戏良家,还在醉仙楼那种地方大放厥词!你是嫌你爹这顶乌纱帽戴得太稳了,想给我摘下来是不是?!”
打了十几鞭,赵丰的背上已是血肉模糊。
赵正德转过身,死死地盯着跪在一旁、虽未受刑却面色铁青的赵谦。
“还有你!”
“你是户部侍郎!是朝廷命官!你弟弟是个草包,你也脑子里进了水吗?!”
赵正德将藤条往地上一扔,指着赵谦的鼻子大骂。
“你知不知道那个顾长安是谁?!”
赵谦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服:“爹,他不就是一个江南来的商贾之子吗?就算有些才名,也是那些穷酸书生捧出来的。周怀安虽然护着他,但咱们赵家……”
“住口!”
赵正德一脚踹在赵谦的肩膀上,将这位平日里威风八面的侍郎踹翻在地。
“商贾之子?穷酸书生?”
赵正德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掏出一份刚刚送来的密报,狠狠地甩在赵谦脸上。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
“前几日早朝,陛下亲口过问了青麓书院问道之事!对此赞不绝口!”
“周怀安那老匹夫,已经被内定为下一任国子监祭酒,兼领白鹿洞书院山长!那就是未来的帝师!天下读书人的领袖!”
赵正德的声音都在颤抖。
“顾长安是他的关门弟子!是他这辈子的衣钵传人!你动了顾长安,就是动了周怀安的命根子,就是跟全天下的读书人过不去!”
“不仅如此!钦天监那个老不死的袁天罡,几十年没出过摘星楼,前几日却破例见了这小子!这其中的深意,你难道看不出来?!”
赵谦看着地上的密报,脸色终于变了。
他只知道顾长安有名,却没想到这背后的水,竟然深到了这种地步。
皇帝关注,文坛领袖的衣钵,玄门魁首的青睐……
这哪里是什么商贾之子,这分明是一条还没化龙,却已经长出了鳞角的潜龙!
“现在,立刻,马上!”
赵正德指着大门,厉声喝道。
“带着这个废物,去醉仙楼!给顾长安磕头赔罪!无论他提什么要求,都给我答应下来!哪怕是让你跪着把醉仙楼的地板舔干净,你也得给我照做!”
“爹……”
赵谦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抗拒与屈辱。
“我是户部侍郎……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放了狠话……现在回去赔罪,我……我的脸往哪搁?以后我在朝堂上还怎么立足?”
他可以认输,可以暗中赔偿,但让他当面去给一个毛头小子下跪道歉,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脸?”
赵正德冷笑一声。
“你若是今晚不去,明天御史台的弹劾折子就能把你淹死!到时候你连命都没了,还要脸干什么?!”
“我不去!”
赵谦咬着牙,脖子上青筋暴起,那是属于权贵子弟最后的倔强与傲慢。
“逆子!逆子啊!”
赵正德气得眼前发黑,抄起旁边的一个花瓶就要砸过去。
“老爷!手下留情啊!”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哭喊从屏风后传来。
一个身穿锦衣、保养得宜的美妇人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正是赵丰的生母,王氏。
她一出来就扑在赵丰身上,看着儿子背上那血淋淋的伤口,心疼得直掉眼泪。
“老爷!丰儿纵然有错,可他也是您的亲骨肉啊!您这是要打死他吗?”
王氏哭得梨花带雨,转头又去求赵正德。
“老爷,谦儿也是为了维护赵家的颜面啊!那个顾长安欺人太甚,把丰儿打成这样,咱们还要去赔罪,这……这也太委屈孩子了……”
赵正德看着这一屋子的哭闹,只觉得心力交瘁。
他长叹一声,手中的花瓶颓然放下。
“慈母多败儿……慈母多败儿啊!”
他看着跪在地上一脸倔强的赵谦,眼中满是失望。
“你不去是吧?好。”
赵正德指了指门外的青石地面。
“那就在这儿跪着!跪到你想去为止!跪到天亮!”
说完,他便要拂袖而去。
就在这僵持不下之际。
一阵轻微的、富有节奏的“吱呀”声,从回廊的尽头传来。
那是木轮碾过地面的声音。
原本嘈杂的后堂,忽然安静了一些。
赵谦听到这个声音,原本挺直的脊背,下意识地弯了几分,眼中的傲慢也收敛了许多。
连趴在长凳上哀嚎的赵丰,也止住了哭声,缩了缩脖子。
一个清瘦的青年,坐在一辆精致的木轮椅上,被下人缓缓推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儒衫,面容清俊,却带着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他的腿上盖着一条薄毯,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一块温润的玉,安静,却有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这是赵家的长子,赵靖。
曾经京城最耀眼的天才,若非五年前一场意外断了双腿,如今这户部侍郎的位置,或许轮不到赵谦来坐。
“父亲,夜深了,动怒伤身。”
赵靖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一阵春风,吹散了堂内的戾气。
青年挥了挥手,示意下人停下,然后自己转动轮椅,来到了赵正德面前。
“大哥……”赵丰小声叫了一句,像是见到了救星。
赵靖看了他一眼,眼中没有责备,只有一丝淡淡的无奈。随即,他又看向跪在地上的赵谦,温声道:
“二弟,父亲的话虽然重,但理是不糙的。那顾长安如今势头正盛,又是周公的弟子,我们确实不宜与他硬碰硬。”
“可是大哥……”赵谦还要辩解。
“我知道,你放不下身段。”
赵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包容。
“你是侍郎,代表的是朝廷的脸面。让你去低头,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他转过头,看向赵正德,神色郑重地拱了拱手。
“父亲,二弟不去,我去。”
“你?”赵正德一愣。
“是。”
赵靖点了点头,语气平静。
“我是家中的长子,弟弟闯了祸,理应由我这个做大哥的去赔罪。我身有残疾,本就是个闲人,即便低头,也不会丢了赵家的官威。再加上我素来有些薄名,想必那顾公子,也会给我几分薄面。”
“这……”
赵正德看着大儿子那苍白的脸庞,还有那双再也站不起来的腿,眼眶忽然红了。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悔恨涌上心头。
若是当年……若是当年没有那场意外……
这个家,何至于此?
他看着跪在地上不知轻重的赵谦和赵丰,又看着坐在轮椅上、明明受了最大委屈却最懂事的大儿子。
“靖儿……”
赵正德的声音哽咽了。
他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赵靖的头顶,就像小时候那样。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指着地上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怒吼道:
“看看!你们看看!”
“这就是你们的大哥!”
“若是你们大哥腿还好着……”
赵正德闭上眼,两行浊泪滑落。
“咱们赵家,恐怕早就出了第二个尚书了!老夫我也早就可以颐养天年,何至于为了你们这两个混账东西,在这儿受这份窝囊气!”
赵谦跪在地上,听着父亲的话,看着大哥那平静的侧脸,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羞愧、嫉妒、不甘……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但他终究没敢再说一个“不”字。
因为他知道,在这个家里,大哥虽然残了,但在父亲心中的分量,却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还要重。
“我去。”
良久,赵谦终于低下了头,声音沙哑。
“大哥身子弱,受不得夜风。这祸是我惹出来的……”
他从地上站起来,踉跄了一下,却推开了想要搀扶的下人。
“我自己去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