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金色的余晖洒在醉仙楼的大门上
张虎靠在石狮子旁,手按着刀柄,摩挲着那早已被汗水浸透的刀鞘鲨鱼皮。
他今年四十有二,在金吾卫混了整整二十年,从一个只知道甚至不敢正眼看贵人的大头兵,混到了如今管着五十号弟兄的队正。
这位置不高不低,刚好能看见上面的脸色,也能听见下面的骂声。
“头儿,咱们还得守多久啊?”
身边一个年轻的校尉擦了把脸上的油汗,凑过来小声抱怨,“那赵侍郎都坐着轿子回府搂小妾去了,把咱们晾在这儿当门神。那姓顾的小子要是一直不出来,咱们难道还要在这儿过夜?”
“闭嘴。”
张虎瞪了他一眼,但语气里也没多少威严,更多的是无奈。
“赵大人说了,只要那小子踏出这门槛一步,就立刻拿下。这是死命令。”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座高耸入云的醉仙楼,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就在两个时辰前,他亲眼看见赵尚书家的二公子,像个破麻袋一样被人从那扇窗户里踹了出来,摔在地上哼哼唧唧,最后被赵家的家丁像抬死猪一样抬走了。
说实话,那一脚,踹得真他娘的解气。
谁不知道赵丰是个什么货色?欺男霸女,坏事做绝。张虎手底下的弟兄,没少帮这孙子擦屁股。
可解气归解气,差事还得办。
这就是他们这种人的命。
张虎叹了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二楼那扇被打破的窗户。
他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站在楼梯口的紫衣女子。
那就是醉仙楼的大东家,红叶姑娘。
“真他娘的……想不到啊。”
张虎在心里嘀咕。
小翠常跟他说,东家人极好,虽然规矩大,但从不克扣下人,甚至还会教她们识字。
张虎以前总以为,能在这虎狼窝里撑起这么大一份家业的女人,定是个满脸横肉、手段毒辣的老虔婆,或者是哪个王爷养在深闺的半老徐娘。
可刚才那一面……
那身段,那眉眼,简直美得让人不敢直视。
比他见过的所有官家小姐都要贵气,比教坊司的所有花魁都要勾人。
“完了。”
张虎心里咯噔一下。
刚才赵谦让他冲进去抓人,他虽然被赶出来了,但也算是亮了刀子。
这要是得罪了那位红叶姑娘,以后他还怎么来赎小翠?小翠会不会觉得他是个只会仗势欺人的狗腿子?
而且……
那个青衫少年说的话,还在他耳边回荡。
张虎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光鲜亮丽的飞鱼服,又看了看手中这把只能对准百姓和“反贼”的钢刀。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二十年,活得真像一条狗。
“头儿,想什么呢?”手下递过来一壶水。
张虎接过水壶,灌了一口,温吞吞的,带着股土腥味。
“我在想……”
他看着逐渐沉下去的夕阳,眼神变得有些恍惚。
“我在想二十多年前的京城。”
“二十多年前?”年轻校尉一愣,“那是……天元二十八年之前?”
“嗯。”
张虎眯起眼,似乎穿透了时光的迷雾。
那时候,他还不是满脸胡茬的大叔,而是个刚满十八岁、一腔热血想要报效国家的愣头青。
那是天元年间。
那是大唐最好的时候,也是最奇怪的时候。
那时候的京城,没有现在这么严的宵禁。到了晚上,整条朱雀大街灯火通明,亮得跟白天似的。
那时候,街上总是会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比如不用马拉就能自己跑的车,比如能把人的声音传出好几里地的铁皮筒子,还有那些能在天上飞的大风筝……
那时候的读书人,不光读四书五经,还读什么《格物致知》,满大街都在谈论怎么把水引上山,怎么让铁变得更硬。
那时候的先帝爷,最喜欢微服私访,经常带着那个传说中的顾先生和顾夫人,在城头的酒肆里喝酒,和百姓们聊收成,聊未来。
那时候大家都觉得,这日子会越来越好,大唐会变成一个神仙待的地方。
张虎记得,他那时候刚入伍,跟着一个姓李的老什长。
老什长告诉他:“虎子,好好干。顾先生说了,以后咱们当兵的,不光能吃饱饭,还能读书,还能退伍了有地种。咱们是在保家卫国,不是给权贵当看门狗。”
那是张虎这辈子听过最提气的话。
可是……
后来呢?
张虎闭上了眼。
那场大火。
那是景平元年的冬天,雪下得很大,却盖不住那漫天的火光。
一夜之间,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被砸了,那些谈论格物的书生都被抓了。
顾先生一家失踪了。
先帝爷退位了。
朝堂上的大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老什长在那场动乱里,为了护住几个被乱兵追杀的学生,被人一刀砍断了脖子。
张虎那天晚上躲在死人堆里,吓得尿了裤子。
等他爬出来的时候,这京城的天,已经变了。
天元成了景平。
那些充满希望的眼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今这一个个低眉顺眼、生怕说错一句话就掉脑袋的麻木面孔。
曾经那个许诺让他们读书、有地种的顾先生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像赵尚书、赵侍郎这样,把他们当狗使唤,稍有不顺就喊打喊杀的“青天大老爷”。
张虎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令牌。
从一个小兵卒,混到今天的队正,他用了整整二十年。
这二十年里,当初跟他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有的回乡种地了,有的在一次次“平乱”中死了,有的因为得罪了贵人被发配了。
只有他,学会了弯腰,学会了闭嘴,学会了对那些草包公子哥点头哈腰。
他才活到了现在。
他才有了这点微薄的俸禄,能攒下来,去赎一个女子的身。
“头儿?”
手下的呼唤将他拉回现实。
“没事。”
张虎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角,自嘲地笑了笑。
“就是觉得……这天变得真快。”
他看着醉仙楼那紧闭的大门,又想起了那个敢把赵丰踹下楼的少年。
“那个姓顾的小子……有点像。”
“像谁?”
“像当年的那些人。”
张虎没有多说。
他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如果当年顾先生没走,如果那天晚上的火没烧起来……
现在的我也许正带着老婆孩子,在老家的田埂上晒太阳吧?
可惜,没如果。
太阳彻底落山了。
最后一丝余晖被黑暗吞噬,长街上亮起了灯笼。
两个时辰过去了。
顾长安还没出来。
张虎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手下的弟兄们也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一个个没精打采地靠在墙根下。
“吱呀——”
就在这时,醉仙楼那扇紧闭了许久的侧门,忽然开了一条缝。
一阵饭菜的香气,顺着门缝飘了出来,勾得人馋虫直冒。
张虎下意识地按住刀柄,警惕地看过去。
出来的不是顾长安,也不是什么打手。
而是一个穿着翠绿衣裙、提着大食盒的年轻女子。
女子长得并不算绝色,但眉眼清秀,透着一股子温婉的烟火气。她有些胆怯地看了看周围那些凶神恶煞的金吾卫,最后目光落在了张虎身上,眼睛一下子亮了。
“虎……虎哥。”
“小翠?!”
张虎一愣,连忙松开刀柄,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紧张地上下打量着她。
“你怎么出来了?”
小翠脸上露出一丝羞涩而温暖的笑容。
她将手里那个沉甸甸的食盒提了起来,递给张虎。
“是……是东家让我送来的。”
“东家?”张虎一惊。
“嗯,红叶姑娘。”
小翠小声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对自家主子的崇拜。
“东家说,上面的神仙打架,不该饿着下面的弟兄。这是楼里刚出锅的肉包子,还有热汤。东家说……让各位官爷,垫垫肚子。”
她打开食盒。
热气腾腾的白面大包子,每一个都有拳头大,皮薄馅大,还在流油。旁边是一桶飘着葱花的羊肉汤。
在这寒凉的秋夜里,这简直就是救命的美味。
周围的金吾卫们眼睛都绿了,却没人敢动,都看着张虎。
张虎看着那盒包子,又看着小翠那双在夜色下亮晶晶的眼睛。
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那个高高在上的红叶姑娘,那个敢跟户部侍郎拍桌子的女强人,竟然还记得他们这些在外面喝风的看门狗?
而且……
她没有迁怒于他,没有阻止小翠来见他。
“虎哥,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小翠拿出一个包子,也不嫌烫,掰开一半,递到张虎嘴边。
“我……我刚才在里面听到了。”
姑娘的声音很小,却很坚定。
“那个顾公子……是个好人。东家也是好人。虎哥……你能不能……”
她没说完,但张虎懂。
能不能,别抓他?
或者,抓的时候,轻一点?
张虎接过那半个包子,狠狠地咬了一口。
肉汁在嘴里爆开,香得让人想哭。
他看着小翠,看着这长街上的灯火,又看了看二楼那个黑洞洞的窗口。
“放心吧。”
张虎嚼着包子,含糊不清地说道。
“这包子,我吃了。”
“这人情,我也记下了。”
他转过身,对着那群早已按捺不住的弟兄们,大手一挥。
“都愣着干什么?没听见吗?这是醉仙楼东家赏的!”
“都给我吃!吃饱了……”
张虎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吃饱了,咱们就好好‘守’着!”
至于怎么守,守到什么时候,那是他张虎说了算。
毕竟,赵大人已经回家睡觉了。
而这里的规矩,现在是这笼热包子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