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顶层,静室。
厚重的红木门缓缓合上,仿佛一道闸门,将楼下那沸反盈天的喧嚣、金吾卫的铁甲寒光、以及赵谦那张阴沉的脸,统统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屋内极静。
静得能听见更漏滴答的声响。
这里的陈设雅致得近乎朴素,没有销金窟里惯有的脂粉俗气,反而透着一股子让人心神宁静的书卷味。几案上的博山炉里,并未燃着名贵的龙涎香,而是升腾着一缕极淡、极特殊的青烟。
那是陈皮的甘、甘草的甜,混杂着一点点雨后泥土的清冽。
顾长安坐在黄花梨木的大椅上,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盏,目光却并未聚焦在手中的茶汤上,而是投向了那扇绘着“仕女游春图”的巨大屏风。
屏风后,隐约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窣声,那是丝绸滑过肌肤的动静,轻微,却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撩人。
李若曦坐在他对面,小手紧紧攥着衣角,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惊心动魄中缓过神来。
“先生……”
少女压低了声音,往顾长安身边凑了凑,“那位红叶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呀?她把赵侍郎得罪得那么死,真的……没事吗?”
“没事。”
顾长安放下茶杯,给了她一个安定的眼神,随手剥了一颗桌上的葡萄递过去。
“可是……”
李若曦张了张嘴,刚想把葡萄塞进嘴里,屏风后忽然传来一声慵懒至极的轻笑。
“可是什么?怕姐姐把你卖了抵债?啧,这细皮嫩肉的,倒是能卖个好价钱。”
随着这声调笑,屏风被一只素手轻轻推开。
一道身影,伴着那股好闻的药香,缓缓走了出来。
那一瞬间,顾长安刚刚剥好的第二颗葡萄,从指尖滑落,“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他的瞳孔,在这一刻剧烈收缩,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画面。
女子褪去了那身极具压迫感、绣满繁复云纹的暗紫色大袖礼服,卸下了满头的珠翠,甚至洗净了脸上那层为了震慑场面而画的浓妆。
取而代之的,是一件……
一件在这个大唐盛世,绝对不该出现,却让顾长安熟悉到灵魂颤抖的衣服。
那是一件月白色的旗袍。
立领,斜襟,盘扣。
上好的苏杭丝绸紧紧包裹着她成熟曼妙的身躯,从颈部到脚踝,每一寸剪裁都恰到好处地勾勒出那如山峦起伏般的惊人曲线。裙摆的开叉开得极高,行走间,那双修长笔直、白得晃眼的腿若隐若现,既不显得轻浮,却又带着让人为之倾倒的东方韵味。
那是民国的风情,是另一个时空的记忆。
顾长安的呼吸有些急促。
他死死盯着那衣领上精巧的蝴蝶盘扣,那是母亲笔记里出现过多次的草图,是那个来自现代的灵魂,在这个古老世界留下的最私密的印记。
红叶似乎很满意顾长安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女子光着脚,踩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手里拿着一块温热的湿帕子,一边漫不经心地擦拭着还带着水汽的青丝,一边步步生莲地走了过来。
此时的她,没了楼梯口的凌厉感,眉眼低垂,素面朝天,竟显出几分居家女子的温婉,还有一丝……像是邻家大姐姐般的促狭。
“怎么?看傻了?”
红叶走到顾长安面前,忽然弯下腰。
那张宜喜宜嗔的脸瞬间凑近,近到顾长安能数清她卷翘的睫毛,能闻到她身上那股让人安心的味道。
“小郎君,刚才在楼下不是挺能耐的吗?把赵家二公子当球踢,还要跟金吾卫讲道理,那股子狂劲儿哪去了?”
她伸出修长的食指,轻轻戳了戳顾长安的脑门,似笑非笑。
“这会儿怎么成哑巴了?”
顾长安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却还是带了一丝沙哑。
“红叶前辈的这身衣服,很特别。”
“特别?”
红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旗袍,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柔和,像是透过这身衣服,在看什么遥远的故人。
“是挺特别的。这世上……怕是也就这一件了。”
她轻叹了一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身走到一旁的软塌上,姿态慵懒地坐下,像一只刚睡醒的波斯猫。
“别站着了,坐过来。”
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又冲着一脸局促的李若曦招了招手。
“小妹妹,你也过来。让姐姐好好瞧瞧。”
李若曦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顾长安,见先生点头,这才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
红叶伸出手。
那只刚才还能让七品供奉吓得发抖的手,此刻却无比轻柔地托起了李若曦的下巴。
她仔细地端详着少女的脸庞,目光从眉眼滑到鼻尖,最后在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上停留了许久。
那是审视,也是怀念,更是一种带着慈爱的……鉴定。
“像……真像啊。”
红叶喃喃自语,眼眶微微泛红。
“像谁?”李若曦有些茫然,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像你娘。”
红叶笑了笑,松开手,顺手从旁边的果盘里拿了个橘子,一边剥一边说道。
“不过你比她好看。她那个人啊,虽然也美,但总是端着,整天一副母仪天下的架子,心里苦都不知道说。不像你……”
她将剥好的橘子分了一半塞进李若曦手里,语气里带着一种长辈看晚辈的宠溺,却又没有半分架子。
“眼睛里干净,透亮,是个有福气的。”
“多吃点,看你瘦的,以后怎么给我生个大胖侄子?”
“啊?”
李若曦的小脸“腾”地一下红透了,抱着橘子,手足无措地看向顾长安。
先生,这姐姐怎么……怎么什么都说呀?
“行了,别逗她了。”
顾长安终于开口了。
少年看着红叶,目光灼灼。
“红叶前辈。”
顾长安身子前倾,直视着她的眼睛。
“刚才在楼下,你为什么要帮我?”
“帮你?”
红叶将一瓣橘子扔进嘴里,嚼了嚼,也没看他,只是看着窗外,语气随意。
“我那是帮我自己。赵谦那老小子,早就盯着我这醉仙楼想分一杯羹了。我不借你的手敲打敲打他,他以后还不得上房揭瓦?”
“不对。”
顾长安摇了摇头,语气笃定。
“如果是为了立威,你大可以按照规矩,把我交出去,或者只罚钱了事。没必要为了我,彻底得罪赵家,甚至……还纵容我把他弟弟踹下楼。”
“那可是要把赵家往死里得罪的事。为了立威?这笔买卖,不划算。”
他盯着红叶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这是在护着我。而且,是不计代价地护着。”
红叶吃橘子的动作停住了。
她转过头,看着顾长安。
静室里,忽然变得很安静。
只有窗外的风声,和两人彼此试探的呼吸声。
良久,红叶忽然笑了。
她放下橘子,身子前倾,两只手肘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那一身旗袍随着她的动作,勾勒出更加动人的弧度。
那双桃花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行啊小子,有点脑子。”
她看着顾长安,眼中带着几分期待,又带着几分考校。
“那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要护着你?我们非亲非故,我图什么?”
她伸出手指,在顾长安的胸口轻轻点了点,媚眼如丝。
“难道是因为……你觉得自己长得俊,姐姐我看上你了?想招你做个入幕之宾?”
顾长安没有躲。
他感受着那根手指的温度,鼻尖萦绕着那股淡淡的药香。
“不是。”
顾长安摇了摇头,眼神变得异常清明。
“是因为……味道。”
“味道?”红叶一愣。
“那天,我在城西顾家老宅附近的一棵老槐树下,遇到了一位纳鞋底的老婆婆。”
“她告诉我,每年春天,都会有一个带着面纱的女人去那里。那个女人会在树上刻下一道痕迹,那是……记录孩子身高的痕迹。”
“婆婆说,那个女人身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味。很好闻,很特别。”
顾长安抬起头,直视着红叶的眼睛。
“刚才在楼下,你一出现,我就闻到了这股味道。那是陈皮、甘草,还有……一点点只有在特定季节才会有的,桂花的香气。”
顾长安说完,静静地看着她。
红叶愣住了。
女子那双总是带着笑意、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男人的桃花眼,此刻竟然微微泛红。
她颤抖着手,想要去拿茶杯掩饰,却碰翻了茶盖,“当啷”一声脆响。
“你……”
红叶的声音有些哑,像是喉咙里堵了一团棉花。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再伪装那种慵懒和妩媚。她坐直了身子,那双眼睛里,涌动着顾长安从未见过的激动、欣慰,还有一丝丝……像是看着自家离家多年的弟弟终于长大了的骄傲。
“你叫顾长安?”
她问。
“是。”
“今年……多大了?”
“十九。”
“十九……”
红叶念叨着这个数字,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
她没有去擦,只是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顾长安面前。
她看着这个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少年,看着那张与记忆中那对夫妇有着几分神似的脸庞。
尤其是那双眼睛。
那种看似懒散,实则藏着万千沟壑的眼神,简直和当年的“先生”一模一样。
“十九年了……”
红叶伸出手,想要摸摸顾长安的脸,却又有些近乡情怯地停在半空。
“当年我离开的时候,你还在襁褓里,那么小一点点……哭起来声音却大得很,吵得我都睡不着觉,还得我整夜整夜地抱着哄。”
顾长安的心猛地一震。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心中那个猜测,终于落了地。
那个笔记里提到的,被父母收养的孤女……那个在变故发生前被送走的小姐姐……
“你……”
“傻小子。”
红叶吸了吸鼻子,忽然破涕为笑。
她不再犹豫,一把拉过顾长安,用力地、紧紧地将他抱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没有半点男女之情,只有浓得化不开的亲情。
她身上的药香,瞬间将顾长安包围。
“我是被你爹娘捡回来的。”
她在顾长安耳边,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哽咽。
“这身旗袍是你娘给我做的,这名字是你爹给我取的。”
“这醉仙楼……是你爹当年留下的产业,他说,这是给你娶媳妇用的聘礼。”
“我在这里,守了十九年。就是为了等你回来。”
红叶松开手,看着一脸震惊的顾长安,伸出手指,狠狠地在他的脑门上戳了一下,就像小时候隔着摇篮逗弄他一样。
“现在知道我是谁了?”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恢复了几分御姐的霸气,却又带着无尽的宠溺。
“还不快叫人?”
“叫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