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刘府的大门,日头已有些偏西,将街上的影子拉得斜长。
刚才在旧宅里的一番触动,让顾长安的心绪难免有些起伏。他摸了摸胸口那本贴身藏着的笔记,脑海中浮现出父母记录的几处京城“据点”。
那是他们曾经生活过的痕迹,也是他如今唯一能触摸到的体温。
“哎呀,饿了饿了!”
沈萧渔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摸着瘪下去的肚子,一脸哀怨,“刚才在里面光顾着生气,连口水都没喝好。顾长安,咱们去吃饭吧?”
顾长安回过神,看了一眼这个精力旺盛的丫头,心中有了计较。
他想一个人去走走。
那些地方,或许已经不在了,或许还在,带着太多的私密与回忆,他不确定自己到时候会是什么反应,不太想让人看见。
“西市有一家全福记的烤鸡,皮酥肉嫩,每日只卖五十只,去晚了可就没了。”
顾长安懒洋洋地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诱惑,“听说那里的酱肘子也是一绝。”
“真的?!”沈萧渔的眼睛瞬间亮得像两个灯泡,口水都要流下来了,“那还等什么!走走走!”
“你们去吧。”顾长安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抛给了一旁的周芷,“周女侠,劳烦你陪沈大小姐走一趟。多买两只,顺便再买些好酒,晚上带回去加餐。”
“啊?你不去?”沈萧渔一愣。
“我刚在那宅子里待久了,有些闷,想在这附近的巷子里随便转转,透透气。”顾长安摆了摆手,一副“我很累别烦我”的样子。
沈萧渔身体很诚实,拉着周芷就往西市冲,“走吧!晚了鸡腿就没了!”
看着两个风风火火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顾长安脸上的那一丝懒散笑意,才慢慢淡去,化作了一抹不易察觉的落寞。
他转过身,正准备独自走向那条记忆中模糊的巷弄。
衣袖却忽然被一只小手轻轻拉住了。
“先生。”
顾长安回头,只见李若曦正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少女没有跟沈萧渔她们走,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正定定地看着他,里面写满了看破不说破的关切。
“若曦?你怎么不去?”顾长安一怔,“全福记的点心也不错的。”
“我不饿。”
李若曦摇了摇头,上前半步,自然而然地站在了他身侧,声音轻柔却坚定。
“先生刚才在刘府……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少女指了指他的眉心。
“先生虽然在笑,但是这里……一直皱着呢。”
顾长安下意识地摸了摸眉心,随即苦笑一声。这丫头,心思太过玲珑,什么都瞒不过她。
“没不开心。”顾长安叹了口气,反手握住了她的小手,“只是想去验证一些旧事,怕有些无聊,不想让你们跟着受累。”
“和先生在一起,做什么都不无聊。”
李若曦握紧了他的手,仰起头,眉眼弯弯,“而且,先生若是迷路了,若曦还能给先生指路呀。”
顾长安看着她那副“赖定你”的可爱模样,心中的阴霾散去了大半。
“好。”
他笑了笑,不再坚持。
“那就……陪我走走吧。”
……
两人绕过刘府的高墙,拐进了一条幽深僻静的老巷子。
这里少有人走,青石板缝里长满了杂草。巷子尽头,长着一棵需要三人合抱的古槐树,树冠如盖,遮住了大半个巷弄。
顾长安走到树下,伸手抚摸着那粗糙的树皮。
“若曦,你看这儿。”
他指着树干离地约莫三尺的地方,那里有一道深深的刻痕,已经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了。
“这是我五岁那年,我爹……也就是现在的顾老爷,带我来这儿刻的。那时候他说,等我长到这棵树的树杈那么高,就能考状元了。”
顾长安的眼神里满是怀念。那时候他虽带着前世记忆,却也贪恋这份纯粹的父爱。
李若曦凑过去,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笑着说:“先生现在,可比树杈高多啦。”
“是啊。”
顾长安笑了笑,目光却顺着那道刻痕,无意识地慢慢往上移。
忽然,他的眼神凝固了。
在那道五岁时的刻痕之上,在更高的地方,竟然还有一排排……新的刻痕。
刻痕很细,很隐蔽,藏在树皮的纹理中,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一道,两道,三道……
每一道刻痕旁边,都用极小的字刻着年份。
景平三年、景平四年……一直到景平十七年。
最后一道刻痕,崭新如初,位置……
顾长安慢慢地站直了身体,背靠着那棵老槐树,将后背紧紧贴在树干上。
那道最新的刻痕,不偏不倚,恰好与他的头顶齐平。
严丝合缝。
“这……”
顾长安的心脏猛地跳漏了一拍,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六岁就随养父母去了江南,这十年来,从未回过京城。
是谁?
是谁在这棵树下,替他记录了这缺失的十年?
又是谁,能如此精准地预判他的身高,就像是……看着他长大一样?
“咳咳……小伙子,让让,挡着光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树根底下的阴影里传来。
顾长安低头,这才发现树后的石墩上,坐着一个正在纳鞋底的老婆婆,满头银发,眼睛有些浑浊。
“婆婆,”顾长安蹲下身,指着树上的刻痕,声音有些发紧,甚至带着一丝颤抖,“您知道……这上面的痕迹,是谁刻的吗?”
老婆婆眯着眼,看了看顾长安,又看了看树,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追忆。
“哦,那个啊……”
老人絮絮叨叨地说道。
“是个怪人。是个带着面纱的女人。每年春天桃花开的时候,她都会来。一个人在这树底下站很久,有时候手里还拿着件男孩子的衣服比划两下,然后就在树上刻一道。”
“带着面纱的女人?”顾长安的呼吸急促了几分。
“是啊。虽然看不清脸,但那一身的气度,一看就不是寻常人。”老婆婆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她身上总带着股淡淡的药香味,很好闻。”
药香……
顾长安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本笔记里母亲的字迹——“今日试制青蒿素,满屋子都是药味,老顾说我都要腌入味了。”
是他母亲?
母亲莫非还在京城!?
还活着吗?!
顾长安猛地闭上了眼睛。
他背靠着树干,感受着那道刻痕透过衣衫传来的触感。
那一刻,他仿佛感觉到了一只温柔的手,跨越了时间和空间,跨越了生与死的阻隔,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顶。
她在想象他长大的样子。
她在想象他穿上新衣的样子。
她在想象他一年比一年高,直到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那种感觉,不是恐惧。
而是一种……被人默默注视着、爱着的,深入骨髓的温暖与酸楚。
“先生?”
李若曦感觉到了顾长安情绪的剧烈波动,她有些担忧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没事。”
顾长安深吸一口气,睁开眼。
眼底的湿意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转过身,反手紧紧握住了少女的手,力道大得让李若曦有些微痛,却让她感到无比的心安。
“走吧。”
顾长安没有再追问那个女人的去向,也没有再看那棵树一眼。
因为他知道,有些答案,不需要问。
这京城里,有人记得他。
有人在等他。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