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楼内,光线骤暗。
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广场上的喧嚣,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楼内的空气凉爽而干燥,弥漫着一股陈年檀香与古旧书籍混合的味道,让人心神不由自主地沉静。
“二位,请随贫道来。”
玄诚道长不知何时已收敛了那副没睡醒的模样,神色恭谨地在前引路。
至于沈萧渔和周芷,则被一脸笑眯眯的小道童拦了下来,引去了偏厅用茶点。两女虽然好奇楼上的风景,但也知晓分寸,并未纠缠。
顾长安牵着李若曦,沿着那盘旋向上的木质楼梯,一步步登高。
楼梯很陡,每一步都伴随着轻微的“吱呀”声,仿佛是岁月在低语。
一层,两层……直至第九层。
这里的视野豁然开朗。四面皆是镂空的雕花窗棂,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却不显狂乱,反而透着一股高处不胜寒的清冽。站在此处,整个长安城的棋盘街巷、皇城的红墙黄瓦,尽收眼底。
而在那空旷的楼阁中央,摆着一只巨大的浑天仪,正在缓缓转动。
浑天仪下,一个身穿紫金道袍、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者,正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眺望着远处的皇宫方向。
若非刚才在楼下亲眼所见,顾长安很难将眼前这位仙风道骨、气度渊深的老神仙,和那个满手红薯泥、在广场上骂街的邋遢老头联系在一起。
“来了?”
老天师没有回头,声音苍老而醇厚,仿佛从云端传来。
“坐。”
他随手一挥,两只蒲团便凭空滑到了顾长安和李若曦脚下。
顾长安也不客气,拉着李若曦坐下,开门见山:“天师既然换了身行头,想必是要说正事了。晚辈是个俗人,不懂天道,只求活人。”
“你这小子,性子倒是急。”
袁天罡缓缓转身,那双看似浑浊的眸子此刻清亮无比,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虚妄。
他的目光落在李若曦身上,没有去把脉,只是静静地看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竟已入了一品?”
老天师捋了捋胡须,啧啧称奇,“怪哉,怪哉。以这女娃娃的体质,经脉本该如枯木般脆弱,受不得半点真气冲击。如今不仅没断,反而因祸得福,拓宽了气海。”
“天师的意思是?”李若曦有些紧张地问道。
“若曦姑娘,”袁天罡看着她,语气变得有些复杂,“你可知,你为何体质如此特殊?寻常人若是体内同时涌入两股九品真气,早已爆体而亡。可你,却能像海绵吸水一样,将其容纳?”
李若曦茫然地摇了摇头。
“因为你这身子骨,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有漏之体。”
袁天罡叹了口气,目光似乎穿透了岁月。
“当年你母亲怀你之时,曾遭奸人暗算,中了一种名为蚀骨的奇毒。虽然后来毒解了,但那毒性却伤了胎气,致使你先天经脉全通,却又处处皆漏。就像是一个没底的瓶子,存不住气,却也不怕气。”
“哪怕是大宗师的内力灌进去,对你而言,也不过是过堂风,伤不得根本。”
顾长安闻言,心中一震。他想起了那晚为李若曦引导内力时的顺畅,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至于那晚你为何能借出九品之力……”
袁天罡看向顾长安,眼神中带着一丝深意。
“并非全是陆行知和那红衣妖女的功劳。”
“这女娃娃的体内,早就藏着一股极其霸道、却又蛰伏多年的死气。”
“四五岁那年,她应该经历过一场死劫吧?”
李若曦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
那段记忆虽然是缺失的,但那种心悸的感觉却无比真实。
“那年,有个九品的高手,曾试图一掌震断她的心脉。”袁天罡淡淡地说道,“但他失算了。那一掌的内力没能杀了她,反而被她这特殊的体质给吞了进去,积压在气海深处,成了封锁她记忆和生机的淤泥。”
“前几日,你用《太虚归元》替她疗伤,误打误撞,不仅化解了新伤,还将那股积压了十几年的旧力一并引了出来。”
“所以,你那伪九品的修为,其实多是了当年那个杀手的功力。”
“那现在呢?”顾长安急切地问道,“那股寒毒……”
“寒毒是小事。”
袁天罡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张方子,递给顾长安。
“这几味药,虽稀罕,但在京城倒也能凑齐。尤其是这味赤炎草和暖玉髓……”
老天师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李若曦。
“你母亲那应该存着不少。回头让你家先生带你去取便是。”
“我母亲……”李若曦接过方子,手微微颤抖,眼中涌起一层水雾,“天师,我娘她……她的病,能治好吗?”
她虽然没见过母亲,但听苏婉儿说过,那位“娘娘”身体一直不好。
“心病难医啊。”
袁天罡摇了摇头,神色有些怅惘。
“你娘大概是积郁成疾,再加上当年为了保你和你爹……罢了,陈年旧事不提也罢。虽然难断根,但有宫里那些好药养着,性命无忧,你且宽心。”
李若曦松了口气,只要性命无忧就好。
“不过……”
袁天罡的话锋陡然一转,脸上的慈祥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看着李若曦,就像是在看一朵即将在这个深秋凋零的花。
“比起你娘,你更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我?”李若曦一愣。
“那次刺杀,虽未要了你的命,却伤了你的根基。”
袁天罡伸出手指,虚点了一下少女的心口。
“你的心脉,就像是一根被拉扯到极致的琴弦,已经有了裂纹。如今虽用药物和内力勉强维持,但随着你年岁渐长,气血日盛,这根弦……终究是会断的。”
顾长安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站起身,死死盯着袁天罡。
“什么意思?”
“意思是……”
袁天罡闭上了眼,声音低沉,如同判词。
“这女娃娃,活不过二十岁。”
“一旦过了二十,气血极盛之时,便是心脉崩断、香消玉殒之日。”
“神仙难救。”
轰!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地劈在了顾长安的天灵盖上。
李若曦也呆住了。
她看了看自己白皙的手掌,又看了看身旁那个瞬间失魂落魄的少年,忽然觉得,这窗外吹进来的风,好冷。
二十岁。
也就是说……她只剩下,不到四年的时间了?
“不可能!”
顾长安猛地一步跨出。
“你是天师!你是陆地神仙!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你刚才不是说……万铃齐鸣,天师必见吗?!我见到了你,你就要救她!”
袁天罡看着眼前这个几近失控的少年。他倒没有生气,也没有推开他。
只是感觉少年真是像极他爹娘。
他想救她,她想保他。
老道士只是任由他抓着,那双看透了世间沧桑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悲悯。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但这生死簿上的名字……”
他叹了口气。
“贫道,也改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