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议事堂的回廊,阳光正好,透过斑驳的树影洒在青石路上。
可三人却脚下一停。
挡路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日在问道台上大放异彩,此刻却早已候在路边的两位天之骄子——苏温与裴玄。
这两位平日里都是别人排着队求见的主儿,此刻却并肩而立,对着顾长安拱手,态度比昨日更加亲厚,甚至带上了几分平辈论交、甚至隐隐以顾长安为首的郑重。
“顾兄,留步。”
苏温率先开口,手中的折扇收起,脸上挂着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苏兄有事?”顾长安停下脚步,有些无奈地挑了挑眉。他是真的想回去补觉了。
“也没什么大事。”苏温笑道,“只是家父听闻昨日问道之盛况,对顾兄那番言论仰慕已久。特意嘱咐在下,务必请顾兄过府一叙。”
他顿了顿,像是怕顾长安嫌烦,又立刻补充道:
“家父说了,不谈公事,只谈风月。顺便……我家厨子新研制了几道菜,顾兄若是不去尝尝,岂不可惜?”
这话说得极有水平。
如果不提公事,那就纯粹是私交。但谁都知道,苏伯年是江南商会的会长,他要见顾长安,代表的是整个江南商界对这位新贵的认可与拉拢。
还没等顾长安回答,一旁的裴玄也开口了。
这位出身官宦世家的公子,说话便直白了许多,也更具分量。
“顾兄。”
裴玄看着顾长安,目光诚恳而肃然,“我叔父……也就是巡抚大人,今晚在府中设了家宴。”
“叔父说,昨日听顾兄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尤其是关于民生的见解,颇有独到之处。想请顾兄过府,把酒言欢。”
好家伙。
一个是江南首富,一个是封疆大吏。
这两张请帖的分量,若是换了旁人,怕是早就激动得手抖了。
沈萧渔在后面听得直咋舌,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李若曦,小声嘀咕:“若曦妹妹,你看这家伙,现在成香饽饽了。连饭都有人抢着请,还是这种大户人家。”
李若曦只是抿嘴一笑,眼中满是骄傲,却也安静地没有插话,将决定权完全交给了先生。
顾长安看着面前这两位诚意满满的同窗,并没有露出什么受宠若惊的表情,也没有立刻答应。
他想了想,摸了摸肚子,一脸认真地说道。
“吃饭是好事。”
“不过……”他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那张略显疲惫的脸,“这两天实在是太累了,脑子里全是浆糊,怕是去了也说不出什么好话,反而坏了伯父们的兴致。”
他顿了顿,笑着给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
“不如这样,过两日。等我把这身酒气散一散,把精神养足了,定当登门拜访,去苏兄家尝尝那几道菜,再去裴兄家讨杯酒喝。”
这就是顾长安的聪明之处。
现在去,那是应酬,是被动地接受拉拢;过两天去,那是做客,是主动的交情。
而且这七天里,他还需要这两家的势来为李若曦造势,自然不能把关系搞僵,但也得端着点架子。
苏温和裴玄对视一眼,都是聪明人,自然听出了顾长安话里的意思——不是不去,是现在不想谈正事,想先歇歇。
“好!”苏温爽快地答应,“那就这么说定了。顾兄什么时候想去了随时知会一声,苏府的大门永远为顾兄敞开。”
裴玄也点了点头,拱手道:“那我便回禀叔父,静候顾兄佳音。”
送走了这两尊大佛,顾长安终于带着二人回到了竹林小院。
一进院门,沈萧渔就毫无形象地瘫在了石凳上,长剑往桌上一拍。
“累死我了!这一上午,比打架还累!”
她一边揉着有些发酸的腿,一边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
李若曦见状,连忙笑着去厨房端来了早就备好的饮品。
顾长安刚在躺椅上躺下,准备享受这难得的宁静,院门却又被轻轻扣响了。
“笃、笃、笃。”
敲门声很轻,很有礼貌,不急不躁。
“谁啊?”沈萧渔没好气地喊了一声,“今天不接客了!不管是送礼的还是请吃饭的,都回吧!我们家公子累了!”
“在下谢云初,特来拜会顾兄。”
门外,传来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
谢云初?
院子里的三人都是一愣。
李若曦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去开了门。
只见谢云初一身布衣,手里既没有提贵重的礼物,也没有拿烫金的请柬,而是抱着厚厚的一摞书卷,站在门口。
午后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温润如玉,却又少了几分往日的高不可攀,多了几分学子的虔诚。
“李姑娘,冒昧打扰了。”他对着李若曦温和一笑。
“谢公子快请进。”
谢云初走进院子,看到瘫在椅子上的顾长安,也不客气,径直走了过去。
“顾兄,没打扰你休息吧?”
“打扰是肯定打扰了。”顾长安睁开一只眼,看了看他怀里的书,“不过看在你没带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来的份上就算了。找我干嘛?”
谢云初笑了笑,将手中的书卷放在石桌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这动作在他身上极少见。
“昨日听顾兄一席话,云初回去后,一夜未眠。”
他指了指那些书卷,就像是一个遇到了难题的学童,而不是那个名满江南的第一才子。
“关于礼法与人性的边界,还有那个王道与霸道在极端环境下的取舍,云初心中还有几处困惑,翻遍了圣贤书也找不到答案。想来想去,整个书院,怕是只有顾兄能为我解惑了。”
他说着,竟是有些期待地看着顾长安,甚至从袖子里掏出了笔墨,一副准备随时记录的模样。
顾长安看着他。
没有功利,没有拉拢,有的只是一颗赤诚的求道之心。
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人。
“坐吧。”顾长安指了指对面的石凳,终于坐直了身子,脸上也没了那副敷衍的神色,“若曦,给谢兄倒茶。”
“是,先生。”
于是,那个下午,竹林小院里出现了一幅奇怪却又和谐的画面。
顾长安半躺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嘴里说着些离经叛道却又发人深省的话。
谢云初坐在石凳上,捧着书卷,时而皱眉沉思,时而恍然大悟,时而奋笔疾书,完全没了世家公子的架子。
李若曦在一旁添茶倒水,偶尔也会被他们的话题吸引,插上一两句嘴,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引得谢云初频频点头称赞。
而沈萧渔……
她实在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大道理,听了一会儿就开始打瞌睡。最后索性抱着剑,爬到了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一边晃荡着腿,一边警惕地盯着院外,生怕那个公羊老头突然杀个回马枪,顺便……再偷听两句下面那个书呆子又在夸若曦妹妹什么了。
阳光透过竹叶洒下来,斑驳陆离。
没有了剑拔弩张的辩论,没有了勾心斗角的算计。
有的,只是茶香、书香,还有少年们偶尔爆发出的清澈笑声。
这大概,就是最好的时光。
直到晌午,谢云初才意犹未尽地起身告辞。他对着顾长安深深一揖,眼中满是感激与敬佩。
“今日得顾兄指点,云初受益良多。顾兄之才,云初不及万一。改日若有闲暇,定当再来叨扰。”
送走谢云初,顾长安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先生,”李若曦收拾着茶具,看着谢云初离去的背影,有些感慨,“谢公子……真的是个君子。”
“是啊。”顾长安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一颗橘子,剥开,塞了一瓣进嘴里。
“可惜,君子在这个世道,往往是最难做的。”
他转过头,看向书房的方向。
那里的灯已经点亮了。
“行了,闲事聊完了,该干正事了。”
顾长安拍了拍手,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
“七日之约,今天算是第一天。”
“若曦,去把陈平叫来。告诉他咱们的东风,该吹起来了。”